“你到底为何修行？”

    “为驱逐妖邪，保天下安宁。”

    “你到底为何修行？”

    “为……解封临仙山，救下我的父母族亲。”

    “你到底为何修行？”

    倒挂在槐树下两三日了，道人每日都来问同一个问题，李拈花被挂得头晕眼花、问得心烦意乱，这日忍耐不住，吼道：“我说了一遍又一遍听不懂吗？你到底要什么样的答案？”说出口，她就后悔，对方是前辈，还是不大熟的前辈，不是会包容自己的母亲、兄长。人家没理由受自己的气，又不是普天下皆自己的娘，以道人古怪的脾气，让自己滚蛋，她都不是意外。

    不料道人并未生气，而是道：“明日我再来问你为何修行，如果你还想不明白，下山去想。别浪费自己，也浪费他人的时间。”

    晚上寒风彻骨，山间野兽呼嚎阵阵，挂在悬崖边的李拈花觉得自己就像块等待风干的腊肉，不由鼻子发酸。自己为何修行，道人问许多遍，自然问出了心底的答案，可是她不想说。不是为护佑天下那么伟大的理由，甚至也不全是为解封临仙山。从一开始，让她奋发、让她心火熊熊燃烧的最大理由就只是：为她自己。

    修行的初心，她怎会不记得？根本不复杂：为了让自己被看见，为了让自己说出的话被听到，为了让爱自己的人为自己自豪，为了让其他人敬佩、高看自己，为了功成名就，被他人羡慕与铭记。很俗鄙的愿望，可就是她所求，她仍是个俗气的人，身处红尘，无法不被红尘所扰。

    经典也读过不少，什么“我即众生，众生即我”，什么“无我无人无众生无寿者”①，什么“执着是苦，苦海无涯回头是岸”、“功名利禄皆过眼云烟”，什么“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②，道理她懂得不少，可她做不到啊。她脱离不了这具肉身，她悟不了、放不下，哪怕再骗自己悟了，想开了，也不过是自欺欺人。

    心底的渴望依旧在叫嚣，勉力去悟根本是徒劳。

    一个渴望峰顶风光的人，还没能登上巅峰，怎么劝她“峰顶也不过如此，看不看都一样”？

    不曾拿起，如何放得下？

    所以，她放任自己去追逐，告诉自己，要全力去追逐过才能说在不在意；不同的风景都要看过，才能说喜欢不喜欢。

    可她也知道，不论是对修道还是修佛来说，过重的俗尘之心都不可取。尤其先头上山，道人已经告诫：不要将尘俗卷上山。对于自己粗鄙的愿望，她如何启齿？

    恐怕才出口，就会被赶走。

    所以，她咬紧牙关不说，仿佛心底的渴望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丑事，仿佛被别人知道了，她就会收到鄙夷的目光，而她难以承受。

    翌日，道人再来，一遍遍问过，她依旧咬死前几日的答案。道人失望摇头：“一个连自己内心都无法正视、不敢承认的人如何在修途上行得长远。就如山下的人，心智不开、心念不明，只得浑浑噩噩过一辈子，活到头也不明白自己要什么。”他转身，“你下来吧，今日就收拾了下山去。”

    李拈花的委屈涌上来，她哽咽着喊：“我说！我是为自己，我想要修行，我想要比许多许多人都厉害，我想要被看见被崇拜，我想要尘世的功名利禄，想要耀眼的光环！满意了吧！”她声嘶力竭地吼着。

    半晌，道人回头，嘴角却带着笑意：“好，这是第一步。发现自己的心念、厘清自己的心念、正视自己的心念，才谈得上把控自己的心念。”

    本以为说出来会羞惭，没想到说出来后，李拈花反而松了一口气。第一关算是过去，接下来道人针对她气海枯竭难以复苏的状况，开启了第二关。

    前屋有两间屋子，左间她去过，是静室，道人拿钥匙打开右间，陈设同样简单，内中除了凳子案几，便是一张单人石塌。乍看上去极为普通，只是纹路有些特殊，不知是何材质。道人吩咐她，即日起，每日午时、子时前后都到石塌上打坐两个时辰。

    起初李拈花不明其意，之后知晓石塌的奥妙所在。此石塌以罕见灵石打造，会在午时散发极寒之气，又在子时散发极热之气，叫长坐于其上的人于水深火热之间，激发体内元气，并于两相变换之间，调养元气以臻平衡。

    当日，李拈花满怀期望爬上石塌，坐了约莫一个时辰，临近午时，果然感觉石塌越来越寒，到午时正刻，寒至极致。寒极必反，肢体却感受到越来越烫，叫李拈花如坐针毡。自己的性子自己清楚，她自忖不是个十分勇敢的人，却也不很是懦弱，一遇困难就丢盔弃甲。是以上塌前，道人告诫需得做好准备吃点苦头，她还不甚在意，打个坐有多难？熬下去便是，哪知经历一番寒彻骨，她恨不得起身就跑。

    终归没跑，这才第一日就受不得，接下来的日子怎样办？

    她告诉自己，寒点好，午时本阳极阴生，石塌更以极寒催极阴，不信不能激发她体内的阴气。

    子时打坐则是为了催生阳气。

    两日下来，体内气机没有催生，李拈花的身体先受不住了，冻伤与烫伤的水泡齐生，与石塌接触的肌肤竟整块整块地斑驳，紧接着开始溃烂。山上浴洗又不便，李拈花苦不堪言。很快，她病倒，发起高烧。

    躺在静室道人为她搭起的竹塌上，她烧得脑子乱如浆糊，眼睛朦胧看不清。道人给她喂了药，挤了帕子，坐在塌边瞅着她：“这样不行。”

    她只听见“不行”，口中不住嘟囔：“没事，我行的，等一等我，很快就好。”

    “真的，我可以，我皮糙肉厚。”

    “不用改、不用停，就这样，我能行。”

    ……

    待她痊愈，道人态度大变，颇有几分刮目相看的意思，笑说：“瞧不出来，你倒是个牛脾气，犟种。不过，不顾身体硬撑不可取。”他给她一只瓶子，“里面是我给你调制的药，你抹上再去石塌上打坐。”

    李拈花抹了全身，再上石塌，果然痛楚减轻不少。

    如此，她一坐半年，以为可以有所收获，却仍是天不遂人愿，再次期望落空。道人把着她的手腕多时，摇头：“我需得实话告诉你，不成。”

    李拈花差点当场哭出来，末了，她吸吸鼻子，挤出一点笑容：“没关系，不就是……”不就是再一次失望，不就是半年的苦又白吃了？“我也，不是全无准备。”心里呼号：她就是没心理准备，她就是满怀希望又被泼了盆冷水，她就是生气又想哭，想跺脚、想揪自己的头发。

    但她什么也没做，只是三分凄凉地笑着。反而是她宽慰道人：“不碍事的，不是第一次失败，先头师祖也没能帮我，我知你们都尽力了。问题在我，不在你们。”尽管她也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或许，或许是老天要多给我一些磨难。”奔涌的情绪仿佛找到出口，她肯定，“一定是这样，老天只是在考验我。”因为她犹疑不定的性子，因为她曾经放弃过。思及此，她心里好受些，考验她不怕，这次她不会再放弃了。

    此法不行，另寻他法就是，世间千万法，她就不信没有一法能帮自己！

    只是再在山上待下去，就没意义。

    不日，她与道人告辞。临别，道人很是歉疚：“不想蹉跎半年，却是一毫没能帮你。”

    “请不要这么说。”李拈花深深一拜，“是您提醒了我，要把控心念，需得正视自己的心念，这一点很重要，拈花受益匪浅。日后都会以此警醒自己：不被自己的心念把控，明心定性，方得长远。”

    道人欣慰，露出“孺子可教”的神情，摆摆手：“去吧。”

    下山后，到寄养骡子的人家取了骡子，李拈花再次上路。回望自己待了半年的地方，山峰依旧破云穿雾，耸立在此方天地，一如自己来之前，不曾有丝毫变化。隐约能瞧见峰顶的小白点，那位道人也依旧会在此继续他的隐居修行生活。山下田地里，耕牛在耕种，孩子在田埂间嬉戏，她像个误入的人，短暂停留，便要离开。

    或许他们会记得有这么一个自己来过，也或许，自己会淹没在时光中，成为他们生活中一道不起眼的剪影，然后被时光冲淡、消失。

    第一次，她带着探究的心，想起生死的问题。

    如果，她就这样了，如果临仙山不会解封了，那么，到死的时候，自己会是什么心情？

    ***

    又是一年春，万物复苏的时节，更是打过春牛，播种下地，又忙起来的时节。尽管当下世间妖物出没，乱糟糟，但正如前人所说，天不塌，日子就总得过下去。别处还好些，该种地的种地，该行商的行商，该抓妖的抓妖，该苦中作乐的还得苦中作乐。

    紫极城附近却是一头火烧起来，把个朝廷烧得焦头烂额。

    皇帝已经难以上朝，是以群臣都到寝宫奏事。

    一阵叽叽喳喳、你来我往的争论，叫皇帝一个头两个大。上气不接下气的咳嗽声打断吵得面红耳赤的群臣，领班大臣道一句：“陛下保重龙体。”群臣应和：“龙体为要。”

    帷幕里的皇帝抬了抬手，指定领班大臣：“你来说。”

    领班大臣出列：“启禀陛下，眼下最要紧的莫过于春耕。去岁临近秋收发生意外，多地奏报作物数日之内枯萎，千顷良田本该收成喜人，最终竟然颗粒无收。民间已起妖孽传闻，恰临冬日，好在仓廪有备，不至叫百姓挨冻受饿，堪堪把个冬日过去。若是今年仍无起色，再误了春耕，日子恐怕不那么好过。又都在紫极城附近，到时只怕紫极城吃重。”

    “你细细说个。如何又无起色？哪处的问题，还寻不出来？”

    领班回禀：“说来也是奇怪，已经责令各处都去田地里瞧过，也请了专此的农人，却都寻不出问题来。土壤未变，灌溉有序，各县特意派发了户部亲选的种子，却都是一茬茬种下，一茬茬地死。如此下去，人心不安。所以，臣等提议，请奉天庙执剑与圣女一行南郊，启神树，向天祈福。”

    须臾，皇帝拍板此事：“着人往奉天庙一趟。还有何事？”

    列班大臣中一人奏道：“西边守着虞泉的问仙门来人求见，说是先头给朝廷发过一道消息，一直不见回书。”

    道台边的内侍呵斥：“有何话叫他明说便是，陛下自有定夺。让其人回去转告问仙、真永两门，好好守住虞泉，中原之事，不需得他们多过问。这点小事，也劳得你来一说，搅陛下清静？”

    “臣思虑不周。”那人惶然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