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气流倏然涌动，一道身影爆冲而起，直奔顶头台阶方向，其下庞大的黑影随之而动。先头黑影在靠近出口时，来了个急刹车，抬手，金光凝结于指尖，转眼化作金轮，越转越大。黑影一声喝，直径数丈的金轮当头罩下，蛇妖避之不及，撞了个正着，头晕脑胀。黑影趁此机会跃上台阶，踢开出口的门，消失在光亮之中。

    ***

    今日紫极城东市，热闹非凡，人群从四面八方聚拢而来，个个义愤填膺，只为声讨秽乱奉天神庙的圣女。

    这件案子十分特殊，由“雪花片”爆出来，一下子点燃民众怒火，根本没时间转入厅堂细细审问，这是只接不得的烫手山芋，京兆府与仙音阁各自推诿。后来两方商议，案子本身无前例，他们不妨也来一次无前例的公开审判，让所有民众前来观摩，审判过程完全公开、透明，以示官家维护正义、惩恶扬善的决心。此提议一经上报，就获得禁中朱笔御批：本次审判以仙音阁为主，国师府、京兆府从旁协助。

    东市中央已经收拾出一块空地，立起柱子，铺上干柴，浇上火油。

    周围摆上鹿砦、木栅，兵士防守，将围观的民众挡在外围。

    “肃静！”京兆府尹喊，水火棍咚咚咚击打地面，喧闹的人群安静下来。“提罪人！”立时有两队人马开道，后面跟着身着黑裙的圣女梦岚。“罪人上柱！”府尹再高呼。开道的兵士七手八脚将梦岚架上柱子，用铁链捆好。

    府尹退下，立在临时搭建的长棚下的京师仙音阁阁正，这才往前出一步，大声宣读圣女的罪名：

    “不知廉耻，以卑贱妓子之身，敢窃居神使圣女之位。”

    “秽乱神庙，以美色惑于执剑、神侍，亵渎圣地，招来灾祸。”

    “妖言惑众，敢对神明出言不逊。”

    “为虎作伥，拐骗、残害少年男女，丧尽天良。”

    “贪污受贿，穷奢极欲、挥霍百姓血汗钱，愚弄百姓，毫无神德圣行。”

    “既为神使，对发生在奉天庙之事，知情不报罪加一等。”

    “无凭无据，敢攀咬本朝大员。”

    每宣读一条，群众愤怒的情绪就高涨一分。及至读完，周围人纷纷叫嚷：“烧死她！烧死她，才能告慰神明，才能平息天怒！”

    “肃静！”府尹再次提醒。

    阁正喝问圣女：“对于上述罪行，你可有辩驳？”

    与寻常案子相比，本案审问程序有极大问题。审问方巧妙地将焦点转移到圣女与已死或是已隐往任执剑身上，来一个“死”无对证，将还在朝中的大员摘得一干二净，结罪名于圣女一人身上。并且为了平息民怒，也不打算细细追究、深挖，就准备将身为圣女的自己烧死。

    牵涉神明的事不能以常理忖度，亵渎唯有用鲜血来清洗。

    没有人在意，受害者与他们的亲人是否得到抚恤，人们只在意自己被愚弄；没有人在意背后是否隐藏更多罪恶、牵涉更多人，人们只在意能被抓住的就是首恶；没有人在意恶源在哪里，腐烂的根在哪里，人们只在意赶紧处死有罪的人，来求得上天的宽恕。

    他们为光明之下的龌龊、恶浊愤怒，更为自以为天罚之下的谷物无收而惶惶不安。

    梦岚不以为意，本来她的目的也不是揭露罪恶，寻求正义：“所有罪名，我都认。”

    “好，带证人、呈证物。”

    虽然她认了，但还要让所有人心服口服，才能显示公正，没有冤屈了她。

    熟悉的人被带上来，梦岚毫不意外，也不生气，只是嘴角带笑，冷冷地望着那曾经亲密如姐妹、如家人的人，看着对方露出陌生的神情，泫然欲泣、凄凄艾艾控诉自己的罪行。听着人们叹为观止、倒抽冷气的声音：

    “本任执剑也不干净？”

    “他们也有一腿？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怎么此淫*妇，是个男人都不放过吗？”

    梦岚仿佛在听他人的故事，面上不起半点波澜，甚至饶有兴味。

    拐角的阁楼上，谢二与下属依旧在观望。

    下属疑惑：“她真是疯了，拖自己爱的人下水，也不在意吗？果然最毒妇人心。”

    谢二搅动杯中茶叶：“不疯，怎么做得出妄图撼动神权这种事？”他原本只准备以神花枯萎为引，引出执剑、圣女苟且。没想到圣女一出手就玩这么大，目标直指神权，与神权下的皇权，而不顾自己会粉身碎骨。

    “神权？”下属讶然，“您是说，她的目标竟然是神权吗？太疯了，这女人，不不不，已经不是疯，是狂妄得没边了。那可是神权，从人类诞生之初，就罩在头顶上，已经在人间扎根几千年的神权！说一不二、至高无上的神权！”

    谢二望向楼下，场中央长棚旁边架起了一片素绢帷幕，幕上映呈着下方留影石中的景象。他手指留影石：“看见那颗小东西了吗？有趣得很。”寻常留影石多半只能留三个月的影。那颗留影石可是他借出去的，能留存几年的影像，稀罕得很。

    幕中景象叫围观的人们，乃至仙音阁与京兆府的审案人员都咋舌不已。

    梦岚瞅一眼素幕上正在呈现的：床上的自己手持利刃，趁上一任执剑不备，捅死那花白胡须的老东西，割下那颗圆咕噜的脑袋。刀刃滴落的血，染红了纯白被褥上以银线绣成象征圣洁的百合。幕上的人嘴角勾起满意的笑，一如当下她嘴角的笑。

    “她是疯子！”

    “她是罪人！”

    “恶魔在人间！”

    “她满手血腥，她的罪恶罄竹难书！她不可被饶恕！”

    人群彻底沸腾，愤怒爆发，所有人叫骂着、冲击着拦住他们的兵士。圣女欺骗了他们的信任，圣洁的外表、美丽的皮囊下，藏着恶毒超出所有人想象的黑心肝。“雪花片”上的罪行终究由文字写成，少了几分冲击力，而光影中的血淋淋彻底挑动人们敏感的神经，冲破道德的底线，挑动他们的恐惧。

    一时间，他们忘记了那名被割下头颅的老人，也在残害少年男女的名单中。名单所列人员犯下的罪恶，他们不曾亲眼见证，它们那么遥远。一名孱弱的老人被残害，却发生在他们眼前。

    谁的罪恶更甚，也许有人会问，但更多的人为眼前的残忍愤怒。

    更可怕的是，首恶已经穷途末路，却毫无悔改之意，她还在笑，轻蔑地笑着，仿佛在场所有人都是傻子。这一点，更不可饶恕！

    她还在口出狂言，蛊惑人心：

    “睁开眼看一看吧，你们日也拜、夜也拜的都是些什么东西！他们不是神使，他们无法沟通天地、无法传达神谕！醒一醒吧，他们跟你们一样，不过是肉体凡胎！他们也有七情六欲，也会死！他们无法保佑你们任何东西！”

    “这是胡言乱语！快让她闭上嘴！”

    “妖物横行日久，神在哪里？别再骗自己了，没有神，你们跪拜得再多、供奉再多，也不受庇佑！”

    人群恐慌，有人冲过兵士，冲上来想要撕烂她的嘴。

    梦岚仍在继续，仿佛没有看到怒不可遏的人群，说着最刺心的话，精准地扎向人心最脆弱的部分：“都摊开在你们眼前，却不敢正视吗？你们磕破头膜拜的只是一堆根本不会动、也不会说话的泥胎木雕；你们唯唯诺诺崇敬、仰视的神使：执剑、圣女、神侍，跟你们一样满心龌龊，求权求财求名，不，他们甚至比你们更加堕落、腐烂，无可救药。你们省吃俭用供奉的财物全部被他们拿来吃喝享用，这也罢了，他们享受着你们的供奉，挥霍着你们的血汗钱，反过来玩弄你们的儿女！而你们在做什么，你们连他们的罪恶都不敢正视！你们在自欺欺人，你们只会朝被捆住手脚的人叫嚣！你们明知没有任何东西可以保佑你们，你们却不肯醒来，不肯拿起手中的武器保护自己与自己爱的人！”

    她哂笑：“瞧瞧，多可悲、可怜的一群人。我说错了，你们根本不可怜，因为是你们自愿的，你们活该！”

    越来越多人奔回去拿来鸡蛋、菜蔬、果子，人群愤怒地将手里的物什全数丢进场中，砸在不肯闭嘴的人身上。鸡蛋砸到梦岚的脑袋，蛋液从她额角留下，菜蔬挂了一身。

    她仿佛没看到：“回头看一看吧，神给你们带来了什么？只有互相攻讦、无尽的动乱，只有排除异己、为那少数的神使谋取无穷的财富。天灾的时候，神在哪里？烽火连天的时候，神在哪里？你们在苦海沉浮的时候，神在哪里？你们被欺骗、被残害，你们的儿女被玩弄的时候，神在哪里？”

    人群怒火万丈，目眦欲裂，却发现，竟然难以辩驳。

    只能无力地叫嚣：

    “她在妖言惑众！”

    “让她闭嘴，割了她的舌头！”

    “天啊，请宽恕我们的罪孽。”甚至有人开始跪下，朝天磕头，祈求原谅。

    梦岚仍不肯罢休：“为什么看不见，灾难来临的时候，是你们互相帮助，蹚过困难解救自己；为什么看不见，狼烟四起的乱世，登高一呼的是你们人类自己！是你们团结在一起，赶走入侵者，是你们冒着枪林箭雨、抛下生死，保卫了你们的家园！为什么看不到在面对暴虐的时候，挺身而出的是你们自己，守护了你们爱的人、守护了你们儿孙后代的是你们自己！”

    “如果你们看不见，让我替你们回忆，从古至今，守卫这个世间、创造一个又一个历史、延续人类文明的都是你们自己！从来没有别人、没有神佛、没有救世主，有的就只是你们自己。你们每一个看起来渺小如蝼蚁，每一个为生存、为活得更好却能爆发不可思议力量的人！”

    她泪流满面：“能救你们自己的，从来都是每一个你们啊！为什么看不到？为什么永远在等待被拯救？”

    扔砸鸡蛋的手，不知何时停下，愤怒不知何时平息，叫嚣的人群逐渐默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