阁楼上观望的两人亦是一阵沉默。

    下属先开口：“天，她竟然说出这样一番话。可是，神权也不是一无是处吧？真要说来，过去混乱岁月中，最容易凝聚人们的依然是对神的信仰。”

    谢二也已放下杯子：“你再想想，神的信仰，带来的凝聚多，还是狂热、祸乱、屠戮更多？再看看楼下那人，身为圣女的时候，如何尊贵？一朝被打为异端邪说，曾经捧着她的人，恨不得生啖她的肉，渴饮她的血。即便如此，她却试图唤醒他们。可惜，要唤醒那群愚民，谈何容易？她注定失败，注定看不到自己期望的情景，注定在失望中死去。”

    “需要让她闭嘴吗？”

    谢二摇动手指：“对我们来说，是好事。让她动摇神权，日后，吾主统一这群愚民的信仰，不就更容易？”

    说话间，外头倏然起了风。谢二的目光透过窗棂，望向风来的方向。

    拐角高楼上，一道颀长人影，迎风而立，湖绿色的衣袂飘飞如云。身处红尘，却遗世独立；遗世独立，又斩不断红尘。

    下方场上，仙音阁阁正令下，行刑者点燃火把，准备将其丢入刑柱下方的木柴堆。

    一指力道弹来，火把熄灭。

    与此同时，乌云从四面八方聚集而来，敞亮的天暗沉下去，须臾彤云密布，白昼几成黑夜。对于突来的变化，人群恐慌起来。街上的家犬嗅到危险的气息疯狂吠叫，被抱来凑热闹的婴儿在家人的臂膀中嚎哭不已。

    “哦哦，别哭，怎么了这是？”孩子的啼哭、犬的吠叫、牛羊的嘶鸣，叫人心惶惶不安。不知何处传来一声野兽的嘶吼，更是叫人心惊，连仙音阁阁正、京兆府尹也忘了下达命令，火把手抬头望向吼声传来的方向。

    继而，两声、四声、八声，越来越多，仿佛有无数野兽从四街八巷聚涌而来，兽吼声声相连，此起彼伏。

    倏然有人大吼：“趴下！”

    男人强有力的臂膀扣住自家妇人的脖子，将其与怀里的婴儿一同摁下，两人大的黑影从他们头上掠过，尖叫声中，周围的人四下散开。空出来的地方，一只狼头、狼爪、人身、猿尾的怪物轻巧落地，咆哮一声，盯住目瞪口呆的人们。

    一只、两只，十只、二十只，数不清有多少只狼头怪物从屋顶跳下，落在人群中，惊得人群四散逃逸，又被从街巷里窜出的怪物，挡住去路。

    目睹身边同伴、邻人一个一个被叼走，惨叫声四起，三五步外，有人被咬断喉咙，两三丈外，有人被扯断四肢、被分食。男人肝胆俱裂、跌倒在地，然而就算他竭尽全力屏住呼吸、悄无声息后挪，心中不断祈祷，希望怪物们看不见自己，红了眼、狂流涎水的怪物也没有忽略了他，与他身后面色惨白的妇人、白白嫩嫩的婴儿。

    最害怕的、咕噜咽口水的声音在身后响起，男人闻到了死亡的气息，手脚瞬间冰凉。

    这时，谁在大喝：“别退了，你们无路可退！看见你旁边的刀了吗？拿起它，砍向旁边的妖怪！你有双手、有力气，你不弱小，拿起刀，只要把它刺入怪物的胸膛，你就可以救下你自己、你的家人！拿起刀！反抗！”

    反抗的声音在男人耳边回荡，婴儿又哭起来，这次他没有心烦意乱、没有害怕，反而勇气陡生。目光飞速扫过眼前的地面，被怪物咬死的兵士的刀静静躺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男人一跃而起，扑过去拿起刀反身送出，利刃分毫无差刺入飞扑而来的怪物胸膛。

    拔出刀身，怪物的身躯哐当落地，飞溅的血液没有让他害怕，反而点燃他胸腔里的怒火与勇气。他拽起抱着孩子的妇人：“走，去屋里躲着。”

    离去前，回望呵斥传来的方向，场地中央，方才为他们所咒骂的女子，朝他们露出欣慰一笑，仿佛在说：“你看，你们可以做到。”

    四散逃命的混乱人群，在八方响起的呼喝声中逐渐变得有序，掉落地上的刀枪剑戟被一个又一个还活着的人捡起，成为他们保护老弱妇孺撤退的武器。

    人群向外散去，散入大小街巷，利用屋宇与怪物周旋，场子中央、行刑柱周围逐渐空出来，仙音阁阁正与京兆府尹也早逃得无影无踪。几只狼头怪物向柱上的梦岚聚拢，吼叫过后，一只怪物扑过来。梦岚连眼睛也没眨一下，仿佛是生是死对她来说都已不重要。

    该揭露的揭露了，该说的说了，死，可矣。

    就在利齿即将咬住她喉咙时，光剑从天而降，刺穿怪物的脑袋，怪物落地，只来得及发出一声呜咽。

    梦岚抬头，眼见湖绿的身影从高楼上飘然而下，身后跟着最忠心的捧剑莫为与“濯世之剑”。甫一落地，“濯世之剑”立刻分为两拨，一拨跟随执剑斩杀场上的怪物，一拨化入街巷，追杀少数跟着人们窜入街巷的怪物。

    说少数是因为，这些怪物似乎是为圣女而来，多数都留在此处。

    梦岚知晓，它们不是为自己而来，是为几十丈外她挂念的，但最不该出现的人而来。

    果然他们一落地，所有怪物都调转目光，朝他们包围而去。

    “为什么要回来？”两人隔着怪物遥遥相对，梦岚以目光质问：明知是陷阱，为什么要跳入？她让他离开，就是不希望他陷在此处红尘。

    “不能不回，因为，你在这里。”李益之踏前的脚步坚定。

    飞射的剑气逼退一只只想要上前的怪物，他的眼中只有那个被铁链锁住的人。

    “我不想让你看见我这么狼狈的样子。”

    “你一点都不狼狈，还是那么好看。”

    两道目光无声交汇着。

    五十步、四十步、三十步，他们越来越近。

    “我要带你走，我会带你走。”

    泪水洗劫脸庞，梦岚不住点头：“我知道，我知道。”

    还差二十步，他被挡住，无法再前进。头戴三山帽的黑袍人落下，脚才沾地，洪流般的气劲荡开，李益之被逼退。

    来人望着他哈哈大笑：“啧啧，堂堂执剑、仙门引以为傲的后辈，也会为情所困。不知你那被冻住的祖宗、老子，知晓你没空去救他们，却一门心思在人间谈情说爱，会不会气得破冰而出。啊，我忘了，他们都死了吧？没死，也破不开那道冰雪棺材。”

    李益之神色不变：“我们之事，干你屁事？”

    黑袍人：“好歹是仙门弟子，说话如此难听？给我上！”一声令下，四周虎视眈眈的狼头怪物仰天嗷叫，扑向李益之。黑袍人随之抬手，黑色衣袖翻飞，几道黑雾卷过来。

    “你们的对手是我们！”莫为一声喝，带领“濯世之剑”上前，剑指怪物。

    李益之则竖剑身前，双指并拢，划过剑身，数道碧绿剑光直刺黑雾，一光对一雾，两相冲击，黑雾消散在点点绿光中。

    黑色身影瞬动，下一瞬出现在李益之身前，双方抬掌，接掌处气劲迸射，场上杂物被吹飞，瞬时变得纤尘不染。气劲冲击下，黑袍人后退几步，李益之却被震退十数丈，回到原点，喉咙一甜，吐出口鲜血。

    “你不是奉天庙的执剑吗？”说话间，黑袍人一袖挥出，又几道黑雾窜来，落地变成狼头怪。

    李益之提剑，劈下扑来的狼头怪头颅，掉落的头颅与倒落的尸身复化成黑雾。

    “我很好奇，在你眼里，那些无辜的百姓重要，还是我身后这个女人重要呢？”黑袍人再次抬手，上百道黑雾从他的黑袍中窜出，落地化成怪物，奔向大街小巷。外围方平复下去的喧嚣再起，屋顶、窗棂被破开的声音，桌椅、高几、花瓶倒落的声音与嘶吼声、叫骂声、打斗的噗嗤哐当声搅合在一起，和着时不时的惨叫声。躲在屋里才得喘口气的人们，被拖出屋宇，墙壁倒塌无法再得到庇护的人们，不得不回到街上，面对一只又一只怪物的前后夹击。

    “你要怎么办呢？”黑雾仍在增多。先头前去解救人们的“濯世之剑”淹没在怪物潮中。

    李益之下令：“你们也去。”

    “濯世之剑”应声，化作光影散去八方。

    “我是不会……”莫为表明自己坚决要留下的心迹。不等他说完，李益之不容反驳道：“你也去。”

    “我……”

    “去！”

    莫为咬牙切齿，留下一句：“那你可别死了。”离开。

    黑袍人磔磔怪笑：“剩你一个了，这么说吧，今日你只能止步于此，近在咫尺？本座叫你咫尺变天涯。”

    李益之不再应声，饱提气机，化作青光冲向黑袍人。

    哀嚎遍地，却有一处未被搅扰，便是谢二所在的楼阁。

    转眼青色与黑色身影已在空中交战不下百回，翻滚的黑云下，随处绽放碧色烟火，他们时而出现在近处的半空，时而出现在远处的屋顶，时而又回到场上。或者凭空出现的巨大鬼头，被翠绿的剑劈成两半，或者驰射向敌人的剑光凝成的柳条，被黑雾化成的尖齿巨轮绞碎。

    下属开口：“咱们要去帮忙吗？”

    谢二优哉游哉：“不用，坏了主上的兴致，他还不高兴。”目光转下，双方再次回到场上，他盯住湖绿的背影，“梦岚挺有眼光，给自己挑了个好的。年岁轻轻有此实力、气度，假以时日必成大器，可惜，没有‘假以’。”他蓦地顿住，嗅到一丝别样气息，眼中露出兴味，“我的乐子来了。”

    “什么？”

    下属尚未反应，谢二已不见了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