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乖乖的，躲在里面，不要出声、不要出来，等我们喊你……不，等外面没有一点动静你再出来，明白吗？”父母扳住小卓岚的肩膀，字句叮嘱，“你重复一遍。”卓岚被他们骇人的脸色吓到，一时忘了开口。父母大吼：“快，重复一遍！”

    卓岚重复，父母才满意将她推入衣柜，关上柜门，给她留下一片黑暗。

    风将远处的惨叫声送来，它们暂且离得很远，但它们越来越近。婶子说是妖魔来袭，这座岛上的人逃了一辈子，从一处逃到另一处，好比她的父母就是从西方一个叫问仙山的地方逃来，而终究他们逃不开，妖魔找到他们了。

    婶子说他们都会死，父母说，她不会，只要她听话躲在衣柜里，但卓岚知晓，没用的，衣柜挡不住妖魔，就像岛上人们手里的铁锹、钢叉也挡不住。

    卓岚蹲在衣柜底，心跳得很厉害，她只能从心口扯出一串骨珠，骨珠温润的光能让她感到些许安定。骨珠是婶子教她炼制的，她学到的所有关于修行、关于阵法的东西都是婶子与她给的札记所教。婶子说写札记的人，是个很厉害很厉害的大姐姐，而她为了自己想做的事，离开了。

    “等我学会，也能像大姐姐一样厉害吗？”她仰头问。

    那时婶子笑得满是期许：“一定会的。”婶子不是个爱笑的人，她总是心事重重，可她望着自己的时候似乎总带着一股怀念，她不知道为什么。说起来，婶子还是自己的命名之母。

    自己跟婶子学法术的事，父母亲也知晓，但他们不太懂得，也不甚关心这些，他们不知道在面对妖魔时，自己手里的骨珠比他们手里的鱼叉有用得多。

    她原想帮忙，可婶子说她还太小，还不够强大，所以，“躲起来吧，要活下去，以后强大了，才能救想救的人，才能救更多人。”可……卓岚心想，到那时他们还在吗？自己想救的人还在吗？

    她觉得不对，她比岛上的人厉害，就应该挡在他们身前，若否，她宁愿和他们一起死。

    “对不起，爹爹娘亲卓岚不是个好孩子。”她不能听他们的话，躲着了。

    冲去时，妖魔正在肆虐，一只虾妖提刀砍向他的父母。

    “三十六天罡，听我号令，去！”卓岚将三十六颗骨珠绕在指尖，大喝一声。骨珠上光芒以她为中心疾速扩散，很快至她父母身边，弹开虾妖，笼罩住他们。

    据手札记载，骨珠有百零八颗，可以召唤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百零八位神将。但以她目前的实力，只能炼出三十六颗，召唤三十六天罡。

    “大家快到这里来！”卓岚走出去，不理会父母的嗔怪，大喊。

    村民们从四面八方跑过来，她的父母与邻家婶子、叔父，自发将她护在中间。卓岚尽自己所能扩大护罩，最终光圈笼罩住半个海岛。

    妖魔发现了她，转而锚定她所在上方一点，疯狂攻击，意图一点突破。他们每一次攻击都经由护罩，击打卓岚的元神。

    她到底只是才入修行的十四岁女孩，元神如何算得上强大？不过坚持了小半个时辰，便再撑不下去，呕出一大口血，跪倒在地。她朝接住自己的父母、婶子惭愧道：“对不起大家，我尽力了，对不起，我没能保护好大家。”

    相较于外围骂骂咧咧的村民，内围护着她的人没有一个责怪，他们笑着安慰她：“多活半个时辰，也是半个时辰，你做得很好了，保护大家的事本就不该由你一个小丫头扛。”

    父母亲更是抱住她：“也罢，我们一家人到底死也要死在一起。”

    结界碎裂，众人待死时，望沙山传来剑吟，伴随而来的还有铺天盖地的剑气。万剑之中一人踏剑而来，粗布衣衫、斑竹发簪，却是风姿卓绝。

    其人飞过村子上空时，丢下一颗赤红珠子，卓岚本能抬手，正落在她手中。疑惑间，就听上方传音：“把这颗珠子，嵌入你的骨链，可以保护你要保护的人。”

    “照他说的做。”旁边婶子已是泪流满面。

    卓岚爬起，依言在自己的骨链中嵌入赤红珠子，瞬时，她的骨珠均被赤珠染红，磅礴的力量涌入她体内，心念电转间，结界再开，只不过变成红色护罩，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笼罩住全岛，排除已经上岛的妖魔。

    同时四方出现百零八位神将擎天柱般的身影，他们挥舞长刀金戈阻止妖魔靠近。而居中，就在卓岚上方，出现一名同样身高数丈，却是衣袂飘飘的红衣女子，红发红瞳，整个人好似火，又似血描画而成。

    一见她，邻家婶子哭成泪人。

    飞过红衣女子时，御剑的大哥哥稍稍一顿，仿佛在与红衣女子交谈。

    他们的确在交谈，“好久不见。”熟悉的面容、熟悉的声音。

    李益之万般动容，归于沉默，昨日点滴在心，却早已是前尘往事，“她”依然是他记忆中的样貌，只是微微改变。但他清楚，缘尽不可追，因果已定，不可挽回、不可反悔，“她”到底不是她。

    人世有轮回的说法，但对轮回的理解不尽相同。有人言，轮回是假象，人死如灯灭；有人言，轮回是重新来过的机会，可以再续前缘。

    他已经悟得，其实不然，这两者既对也不对。

    “轮回”与“洗炼”存在，但与人们所以为的不一样，就好比“神”也非人们所期盼的样子。①

    因为诸般前尘、甚至一次的心脏跳动②，造就如今的“我”，而此“我”非彼“我”。所以道家说无中生有，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所以佛家说四大皆空，说“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说“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非是他们空想而来，是他们的确觑得了奥妙。

    “我”离了这个躯体、离开已发生的点滴，就不再是“我”，“我”本不存在，轮回的那个“我”，又与“我”何干？①

    李益之微微颔首，御剑飞远。

    卓岚看见四面，海上、内陆都有修士陆续飞来，护罩上的压力骤减。其中有几位似乎与大哥哥熟识，他们并肩而战，将后背交给彼此。很快，妖魔被杀退，他们没有在岛上停留太久，大哥哥让一名叫莫为的修士前往朝日山一探，待修士回来，便做下护送全岛以及附近住民往朝日山转移的决定。

    “进犯朝日山的妖魔已被赤无泉带人打退，朝日山地界毕竟有神器相护，此去虽有些路途，但总比留在原地坐以待毙好。”这是大哥哥的话。“若有妖魔来袭，你负责结阵将大家保护在中间，能做到吗？”

    大哥哥问自己时，卓岚昂首挺胸，拍拍自己单薄的胸脯：“能！”

    “不害怕吗？”

    她记得自己笑得很无畏：“有大哥哥在，卓岚不怕。”

    ***

    七月十八，中元节后三日。

    妖魔大军阵前，魔主问：“还未寻得谢无厌？”谢无厌自醒转，说要尽快恢复，自行前往紫极城附近就不见踪影，未再有音讯。

    前往紫极城郊外谢家庄院寻找的李行一归来：“庄院虽残留二弟气息，但不见二弟，他养的那条蛇也不见。”

    “不等了，大军开拔，前往临仙城。”

    李行一、鸣音与众妖魔应是，魔主飞上两只蜘蛛妖拉拽的骨车，鸣音两人在前引路，车后四只犀牛怪护卫，每只皆有三层楼船大小，再后，难以计数的妖兵妖将列阵，戈戟如林，其间一道道黑雾上飞下窜，四周黑雾、紫雾交杂遍布，绿光和着赤光，浸染苍穹。

    在呜咽的号角声中，大军向着临仙城浩浩荡荡而去。

    之前，就魔主亲临哪座城池，鸣音与李行一没少争执，最后魔主拍板，前往临仙城，用魔主的话：“紫极城已在囊中，攻打紫极城没有任何意义。”尽管不明白临仙城与紫极城有何不同，但魔主的决定，无人有异议。

    ***

    七月二十，临仙城。

    阴风呼号，云厚天低，归家的脚步匆匆，人群中却有个人与周围格格不入，一贯的与别人不同。

    她拿着糖人，蹦蹦跳跳，嘻嘻哈哈，一会儿逗一逗路边玩耍的小娃儿，一会儿惹一惹尚未收摊的铺子。讨几个白眼，招一顿骂，充耳不闻，若无其事。走到首饰摊子前，执一支步摇，双眼放光。

    往日会将她赶开的摊主，今日福至心灵，不但没有夺过步摇，反而笑道：“好看吧？这个要戴在发间的。”

    “发间？”李拈花嘟嘟囔囔，捣鼓一阵，插得歪歪扭扭。

    摊主起身拿过簪子，替她插入乱糟糟的发髻：“得这样。”嘟囔着感叹，“你晓得吧？虽然大家都说这条街不好，有你这个疯子会惹事，但我忽然觉得，那么说也不对。你一个疯子在这条街、在这座城都活得好好的，不是恰说明，咱们临仙城还不赖？安全？没有惊涛骇浪看似乏味，可，平淡才是真、才是福。我呀，倒是希望日日都能看见你，跟你吵吵闹闹也好，才说明外头太平，不是？”她又自笑，“嗨，我跟你一个疯子说什么？”

    摊主拿起一把铜镜递到李拈花跟前：“你瞧，好看得紧。喜不喜欢？”李拈花直点头，她大手一挥，“喜欢，就送给你了。”

    瞧着李拈花欢喜跑开的身影，摊主笑：“疯了也晓得爱美呢，不过，谁又不可以爱美？”

    路过游大仙的摊子，李拈花顺手拨翻他的签筒，与过去一样，欠揍地嘿嘿一笑。拨完签筒，又去抛玩他的铜钱。

    游大仙叫着：“哎哟，祖宗姑奶奶别玩了。要不你抽支签？”他拢起竹签，“最近才开的行当，就算照顾老熟人，我给你解，不要钱。”说着递上签筒。

    “签？”李拈花捧过签筒，照着筒沿一通咬，丢回去，又给他撒了满案，而后嘻嘻哈哈跑走。

    “阿花！”游大仙在背后喊，“你到底还要疯到什么时候？”

    人不见后，他气馁地坐下。

    他与李拈花的缘分，比李拈花以为的还要长远，早在她刚出生时，他就随师父拜访过临仙门，给尚在襁褓的李拈花送上断言。

    他一直在李拈花不知道的地方，观察她的人生，终不得不承认，她的人生曲折得连他都不忍心。

    可他始终没有放弃，始终暗暗为她打气。但，便是他也逐渐迷茫，她还能振作？她的人生，还能峰回路转吗？自己坚信的人生起起伏伏，有伏必有起，还是正确的吗？

    遇事不决，问卦上前。他随手起了一卦，望着案上，自己写下的大大“临”字，哑口无言。

    临者，大也，盛而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