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往总听闻这里老天降下祥瑞，那里老天降下祥瑞，但你们想象不到，古往今来最大的一场祥瑞是我们人，也不全是人，总之就是我们大家一起创造的吧？”

    人妖魔大战后，很长一段时间里，这段话，久为人们津津乐道。每逢谈及，说话的人，不拘男女老少，都与有荣焉。

    “未来是我们自己挣来的。”

    没能经历的新出生的孩子们则是两眼放光，满是艳羡。众人也没料到，那场灾祸留给他们最深刻的记忆，不是苦难、不是妖魔的可怕，也不是仙人的强大，而是他们，是在灾祸中没有放弃，拼死抗争、拼死存活下来的自己。

    “还有，还有呢？”围绕着老者的小孩子们催促，“再多说点。”

    “还有啊……”

    老人望向天边云霞的目光变得悠长。

    ***

    李拈花一手凝聚仿佛无穷无尽的七彩霞光，一手探出打在魔主身上。魔主无法挣脱，看着自己被霞光一点点吞噬，无能为力，不住呢喃：“怎么可能，怎么会这样？这世道分明已经崩坏、分明已经烂透了。那群愚蠢的小东西，怎么还能自救？”

    “现在你看到他们的确能，你输了，输得彻底。所以，可以安心滚蛋了吗？你看，我甚至不用如何费力。”魔主被吞噬，并非因为她出手，她不过充当了中间之人，充当了能量传递的载体。

    左手凝聚念力，右手打出，魔主本由各界炽盛的五蕴、浓烈的欲*望与恶念凝结而成，人间的情、爱与善，是消灭他最好的力量。尽管给魔主时间，他也能化消善力，但显然李拈花不会给他时间。当两股能量在她的右手交汇，形成混沌之力，具有强大不可违逆的吸力，所以魔主无法挣脱。而因为她本为天地根——她一度以为霜止给她打入的是天地根，其实不然，能看见过去以后，她知晓霜止打入的仅是天地根余气，她自己才是天地根，阴阳共体——是以，使两股力量由她交汇，而确保自己不会被混沌吞噬，成为可能。

    此外，她与魔主对峙所释放出来毁天灭地的能量，也借由此，尽泄于混沌，可以避免人间被波及。

    “好个一石三鸟！”魔主咬牙切齿，“我不甘心，不甘心！”嚎叫着在炽盛的光芒中消失。

    “赞谬了。”澎湃的力量趋于平静，李拈花收回手，望眼犹有余气蒸腾的掌心，微微一笑，负手于背后，转头眺望乌云逐渐散开的苍穹下，重新洒向大地的天光。

    一愿，自己能平稳收手，有始能终。

    二愿，妖退魔散，人间复归太平。

    三愿，重唤人心之善，人世之新生。

    怎么不算一石三鸟，心愿达成呢？

    “接下来，是他们的时代。”李拈花看眼下方因魔主消失，欢呼沸腾的人群，轻笑着说。

    魔主消失，妖魔溃散，余下便是几处战场的扫尾。

    北面战场，问仙上人与真永门代门主双剑交会，剑气袭向大刀魔将。经过念力加持，气劲翻了一番，魔力却被压制，此长彼消，魔将根本无力抵挡，眨眼在浩瀚无匹的剑气中消失得渣都不剩。

    东面战场，李行一见魔主消失，妖魔溃败，自己又脱不了身，眼一厉，冲天而起，化作漫无边际的青火雨朝地面扑来，死也要拉炎篾与下方的修士、平民垫背。

    情势急转直下，下头的修士见状，冲上来不少，想要阻挡当头罩下的青火，却都徒劳无功。炎篾情急之下，临阵悟招，再者有七彩霞光加持，竟一举突破“红莲焚世”第九层，到达第十层，创出“红莲焚世·光耀世间”。

    他双手挥出，双刀急旋而上，在半空合体，化作飞旋的两道光刀，随即光刀旋成光盘，越变越大，须臾化成隔在天地间的一道光墙。只是此道光墙纵横几十里，一眼望不到头。此时若有谁在半空细看，能看见光墙表面并非平滑，而是不断有火球冒出，好似沸腾的岩浆。

    铺天盖地的青火落下，皆没于沸腾的光墙，消弭于无。

    青火被吞噬之际，李行一垂死挣扎，凝出一道青色虚影急扑炎篾，炎篾轻轻抬手，就将其打散。只是微微蹙起眉头，若有所思。

    待青光消失得一丝都不剩，光墙收敛，复化作双刀，被炎篾收回。

    他在空中浮了片刻，下定决心，迎着阳光，撕下自己脸上赤无泉的面皮，嫌弃地丢掉：“你说我只敢以赤无泉的身份与脸行事，再怎么拼命，也不过为他人而活？”他深吸一口气，却是说不尽的轻松，“你说得没错，所以，我决定从今往后都以我自己的身份、自己的脸孔活于这个世间。他赤无泉算个什么东西？我炎篾要堂堂正正活着，不为别人，只为自己！我就是我！”

    其他地方，伯齐、李益之等人协助修士与城民善后。

    而溃散、奔逃出战场的妖魔没能成功逃掉，它们在半途被李拈花拦住。

    李拈花冷冷看着它们：“所有入侵人世、上了战场、参与杀戮的妖魔，一个也跑不掉，我将为你们开启六道之门，你们身上的业力、因果会决定你们的去处。”

    话音落，周围空间变幻，六道巨门出现在妖魔的前后左右，有门雕刻花鸟，花枝装点，有门雕刻鬼头，蛇蝎相伴，门下或是香霭仙云蒸腾，或是鬼雾阴气缠绕。

    妖魔化光的化光，化雾的化雾，四处奔窜，企图逃逸，都被无形的空间壁垒挡回来，而后不由自主、不可逆转地进入它们该入的那扇门。任凭挣扎，无济于事，哪怕使尽浑身解数，也不可逃脱。

    所谓因果，非是人世模糊、美好的愿望。

    好比世间有律法，天地自有法度①。

    ***

    处置了妖魔，李拈花没有回临仙城，没有出现在众人面前，接受人们的膜拜或是颂扬。曾经她心心念念想要的东西，在她突破梦考、冲破心魔的一瞬，就已经变得无足轻重。

    她回到临仙山，那里有她需要做的最后一件事。

    天罗地网被解开，她从山脚一步步走上山，随着她的步履，冰雪消融，被冻住的生灵复活，转眼，山间恢复生机，林间复起鸟儿的鸣叫。飞向高空的鸟群再次展翅，飞上高空；四下奔逃的兽群重新撒开蹄子，奔向林子深处。

    她从第十二峰走上第十一峰、第十峰……仿佛将李拈花的人生重新踏过，最后踏上第一峰，从终点又回到起点。

    所过之处，妖魔消失，修士复原，而她片刻不停留，从所有人身边经过。没有叙旧、没有寒暄，只留下一道转瞬即逝的光影。活过来的人们，惊诧地看着自己重新活络的手脚，茫然四顾，不知发生什么。

    刚醒过来的临仙山陷入巨大的喧嚣与迷茫，这种喧闹嘈杂与不明所以没有持续太久，因为很快他们发现出了大事。

    十二峰峰主与主事都被一道金锁，捆去第六峰转灵潭，老祖宗也不例外。

    当以吴霖为首的各峰妇人、子嗣、弟子浩浩荡荡赶过去，就见被捆诸人垂首列在转灵潭前。罪魁祸首不是别人，正是第一峰的女儿，李拈花。

    李拈花在转灵潭外，起了一层罩子，阻住赶来众人的脚步，使她们只能远远看着，不能靠近一步。

    “李拈花你个不孝女干什么？怎能对你的父亲叔伯们不敬，快放开他们！”被隔开的婶子们恼怒地拍打光罩，她们拽住吴霖，“你的女儿你得管教，你不是临仙者吗？打破这光罩不是轻而易举的事？”

    吴霖却是异常冷静，她摇头：“此是登仙者所设结界，非我能打破。”

    “登仙者？你是说她已经……”旁人错愕。

    光罩内，李拈花不理会他们的不论愤怒、叫骂、不解、惊愕、不可思议还是不敢置信，只淡然看着转灵潭前的人：“你们应当知晓，我为什么带你们来。”

    当初吴霖一招“万类霜天·道无情”冰封临仙十二峰所有生灵，道是无情，实为有情；而今自己以“万类霜天·道有情”解开冰封，将所有当事者捆来转灵潭，了结前缘，却又是有情，亦或无情？

    他们当然知晓，当发现前往方向是转灵潭时，他们脸上的神情就从不解、恼火，转变为愧疚与“终于来了”的解脱。

    最前头的老祖宗哼笑一声：“没想到啊没想到，最后登仙的会是你。老身复有何言？”转灵潭的异变，让她明白自己遭魔主算计，错了，而李拈花的存在，让她彻彻底底明白，自己错得离谱。“老身一直看不起女孩子，认为她们弱小又不思进取，一无是处，任何资源放在她们身上都是浪费。然而，事实胜于雄辩。也许这些话对已经登仙的你来说，没有意义，但你确实以自身向这个世间证明，女子可以。而这，胜过千言万语，胜过无数雄辩。”

    “老身，李氏祖宗与在场所有人从头错到尾，无可辩解。”转灵潭上升起不知几许黑雾，望着它们的诸人眼中泛起悔恨的泪光，老祖宗叹，“你们本都是临仙山的子嗣，都是我等的骨血，你们与我们本该有一段善缘。这其中还有老身亲生的四名女儿，你们由老身所出，满怀希冀来到这个世间，可老身带给你们的是什么？”

    老祖宗上前一步，朝浮在池上的怨灵跪下，重重磕头：“是我们错了，是我们对不起你们。”

    “迟来的对不起没有意义，血债当由血来偿。”李拈花提醒。

    “你疯了！那可是老祖宗，是你的长辈们！你的血亲！”光罩外又是一阵骚动。

    “她们也是我们的血亲。”老祖宗摇晃着站起，“你说得对，任何歉疚都苍白无力。老身愿意，也应当以命偿还。只是他们都是听我令行事，求求你们。”她祈求地望着怨灵们，“求你们看在一世缘分的份上，就带走罪魁祸首的老身吧？饶他们一命，一命就好！”

    “没有人能替你们做决定，没有人有资格替你们原谅。”李拈花转向怨灵们，“所以你们的选择？我可以告诉你们，就算你们带走他们，也只是了结本段恩怨，你们不会受到惩罚，仍可重入轮回，重启一段不坏的人生，不必有所顾虑。”

    少顷，黑雾们有了动作，飞向被捆诸人，团团将他们包裹住。

    老祖宗犹在大喊：“带走我，放过他们，求你们放过他们，我下地狱赎罪！”

    光罩外咒骂声、哀嚎声四起，子嗣、弟子们纷纷抽出刀剑砍向光罩，婶子们求吴霖不得，转而恳求随他们而来围观的他门门主与弟子。

    他门修士不住摇头，为临仙门竟做出过，这等残害子嗣的恶毒行径，惊异不已。

    人群中，唯有吴霖静静垂首抹泪。

    她早知，该来的逃不掉，该发生的终归会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