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7 章

    夜阑风静,三人小院西边屋子的窗牖悄然开了一道缝,一只手伸出,手上的鹤形纸鸢沾了夜风化作灵鹤张开翅膀,翩然飞上夜空,融入夜色。随即窗牖关上,尚未睡醒的人带着浓浓倦意打个哈欠,重新躺下,入睡。

    须臾,鸡鸣天晓。

    “多谢。”李拈花接过东海弟子送过来的早点,颔首称谢。而后关上门回到屋内,匆忙将篮子打开,见内中多添一块鸡排、一根熏肠露出安心的笑,给凑过来的小狗比一个“欧了”的手势。

    一人一狗在桌边坐好,李拈花给小狗围上自己找人缝的小黄鸭围兜,在坐得端端正正的小东西面前摆上它专属的碟子,将鸡排与熏肠夹给它。安置好小狗,她给自己盛一碗葱花瘦肉粥,夹几块小包子。

    “开动了。”得令,小狗埋头苦干,她拿起勺子。

    一炷香后,风卷残云,碟碗光光,她舔舔自己的手指头,给自己与小狗一声夸赞:“不浪费粮食才是好孩子。”将碟碗收拾好放回篮子,很快有弟子上门将食篮取走。

    用过早膳便是用功时间,她爬上窗边塌,塌上垫了垫子,不软不硬,开着窗户,能闻到后山松柏山花的清新气息,正是打坐的好地方。

    小狗爬上来,在她身侧坐定。

    “你这姿势不对。”李拈花有板有眼地纠正。

    说不清是什么时候发现小狗也会学人的样子打坐,第一次见到,她很不客气地笑出声,被小东西追得满屋子跑。后来对身边有个小东西一起打坐,习以为常,反而哪日小东西偷懒,她还会将它抓过来,摁坐在自己身边。

    摆正狗爪子,她瞥一眼正儿八经微眯着眼的小东西,忍不住逗弄:“身块不大,志气不小。你说说你一个狗东西想修行出个什么结果?”狗东西“汪汪汪”叫。“不用我管?以为我很闲非得管你?是是是,虽说人畜草木有灵的都可以修行,但你瞧着不大聪明的样子。”

    “嗷呜”小东西张嘴咬住她的手。

    “疼疼疼。”她佯装疼,小东西赶紧松开,其实不疼,小东西从来没真咬过她。

    忽来敲门声,李拈花跳下塌:“一定是君公子。”君希情说过要来给她探一探气机。

    门外确是君希情,等开门的间隙,他转头问身后的师弟:“先头吩咐你给临仙山去封信,去过了吗?”

    师弟回:“去过了,还未有回信。”

    他点头:“去过就好。待会儿你在外头候着。”

    门开了,李拈花笑靥如花,笑容中藏着的一丝羞赧,逃不过君希情的眼睛。君希情嘴角弯起:“希望没有打扰到师妹。”

    “怎么会!”

    “不请我进去?”

    李拈花赶紧让开:“师兄请进。”

    进了屋,她引他在桌边坐下,奉上茶:“师兄喝茶。”

    君希情缓慢地摩挲杯沿,他的手很好看,修长如竹节。那双手牵起来什么感觉?李拈花不着边际地瞎想,回过神撞上对方似笑非笑的目光,不争气地红了脸,局促地垂下头。

    “师妹不必紧张。”轻呵的声音仿佛在耳边,满是蛊惑。

    李拈花心下一慌,脱口辩驳:“我没有。”发觉自己有些大声,又赶忙收声,无意识地绞着手指。东海门不知使了什么法子,炎炎夏日,屋内依旧凉意沁人。此刻她却感受到了升腾的热意,屁股下的坐垫更似着了火,让她想要逃离。却舍不得与对方独处的机会,恨不得将自己掰成两瓣。

    “还说没有。”君希情微嗔,“手指都绞白了。”他伸手,不期小狗跳上桌,伸出爪子搭在李拈花手上。

    李拈花莫名,瞪一眼小狗,君希情不着痕迹收回手。

    “先前说要替师妹……”

    李拈花抢白:“劳烦师兄。”

    君希情好笑:“师妹放轻松。”他将椅子挪过去,与李拈花面对面而坐,二指并拢点住对方额头,“凝神,闭眼。”

    少时,两人睁眼,李拈花忐忑问:“如何?可有探得?”君希情已经敛去嘴角的笑,叫她一颗心更是七上八下,“有问题?”

    君希情恢复令人如沐春风的神情:“的确比常人稍弱些许,不过每个人修行进展不同,起步慢一些的情况也是有的,师妹不要过于忧心。先天一炁牵发后,可由后天养固。”

    “可它也卡得太久。”谈及自己最挂心的事,李拈花忘了面对对方的羞赧,“行气时,气机无法冲破命门的状况常有发生。先头以为是我意念不净不纯,师父教我佛家的日观之法,然而收效甚微。”应该说无甚改观。“没有效用”的话,她不敢对师父说,就怕枉费老人家一片好意。

    “你有师父?”

    “下山以后拜的。”道姑在她心里,是下山后第一位正儿八经的师父。每每回想,师父独立于廊下的孤寂身影就叫她心头一紧,因此才殷切期盼,早日有所突破,好回去看望她老人家。

    君希情没有追问:“佛家观想之法有增强意念的作用,于你而言,倒也有好处,你不妨继续练着。此外,我再教你一套呼吸之法,你先试试,过段时日,咱们再探。”

    他教她分次吸进清气、逐次呼出浊气之法,对此,李拈花很是感激。

    君希情离开时,她亲自送出一里多远,“君师兄……”她欲言又止。

    “别担心,不是无法解决的问题,师兄一定替你想办法,回去吧。”

    得到允诺,李拈花带着小狗高高兴兴蹦走。

    望着两者背影,师弟倪英问:“是否棘手?”

    “你看出来了?”

    倪英挠挠后脑勺:“别人不敢说了解师兄,英子不敢说不了解师兄。若是手到擒来的问题,师兄铁定不是现在这副表情。”

    君希情拿扇子敲他一脑袋:“不然该什么表情?”

    倪英一本正经:“师兄您多久没去孔雀园?”

    君希情懵然,反应过来往他屁股上踹一脚:“敢说你师兄的俊美无俦是孔雀开屏?”他忽尔正色,“说来奇怪,我还从未遇过此等状况。你非是外人,我与你实话实说,这位姑娘根骨奇佳。”在对方“如何佳”的眼神中,他道来,“东海门,不,整个仙门新一代弟子中根骨能与之相比的,不出一只手的数。然而,她的气机却又奇弱,与之根骨实在不相匹配。一名极适合修道之人,却修不出个子丑寅卯,不觉得太奇怪?”

    “会否你探知有误?”

    君希情摇头:“师兄在你眼里算什么?我有九成把握不是我的问题。”

    倪英托腮:“根骨奇佳,却难以修行。”他一击掌,“那不就是奇佳的双……”

    彼此一个天摇地动、电闪雷鸣的对视,君希情迅疾捂住他的嘴,做一个“嘘”声手势,倪英了然点头:“放心,我不会透露出去。”

    数日后,君希情再来,李如仙与何辛刚好在,凑热闹也请他探了一番,何辛不用说,疏于修炼,却也在体内探到些许气机。李如仙气机有力,不在话下。甚至他在小狗体内都探得气机,李拈花却仍是老样子,不见长进。几人说笑,她始终在一旁郁郁寡欢。

    及至何辛与李如仙离开,君希情拽过一只绣墩,坐到她跟前:“别灰心,该如何做你继续做着,我会寻机替你向师父与门主请教。”李拈花投来小鹿般湿漉漉的目光,君希情一阵心猿意马,“你信不信师兄?”她点头。

    “师兄不妨实言以告,你资质难得一见的好,便是你那两名友人,何姑娘资质平平,李姑娘虽比何姑娘好些,以我之断,倘能结丹已属她之幸运,再往上恐不能强求。可你不一样,只要找出问题症结所在,临仙乃至登仙皆有可能。师兄不打诳语,预言他人未来这种事,寻常不会做。可,”他动情地握住她的手,“师兄不忍明珠蒙尘、璞玉被掩埋,你一定要相信自己,不可灰心丧气。修行一途,本就荆棘遍布、千险万难,若无信念,如何到得彼岸?”

    李拈花微微抬起眼睑。

    门外,因故返回的李如仙听见君希情的话,欲要叩门的手停在半空。

    她没想到会听到这样一句话:倘能结丹已属她之幸运。

    屋内,显然君希情是在安慰李拈花,他说了很长一番话,可除了这句,其他的,她一个字也记不起。

    浑浑噩噩下了台阶,她不想回自己屋子,便出了院子,要往哪里去也不清楚,只那一句跟阎王催命似的在耳边回响。

    君希情非是孟浪之人,若非属实,便是安慰李拈花他也不能说出这番话来。

    可,是实情吗?她害怕承认、不敢承认。

    从小,最有抱负的那个是她,何辛她自来看不上,而李拈花,起初的她不也是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她比她们都要更早踏入修行之途、更早明白自己要什么。为此,她无视李叹青的殷勤,为了自己的目标,她可以放弃许多东西,多到外人无法想象。

    而今算什么?资质有限?资质两个字像魔咒套上她的头颅。

    所谓资质、天赋当真那般重要,可以抵消一个人过往的努力?凭什么君希情用资质两字就可以判她死刑?一盆冰水,就想浇灭她心头的火?那她拼命从鬼使铁爪下逃脱、闯过死关是为什么?这些年入第一峰陪李拈花、受尽他人白眼是为什么?

    她钻入草丛,也不管是何处,就地坐下,盘腿打坐。

    没有人可以判她死刑,对,打坐、努力,只要继续努力,一定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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