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一路急赶，天黑前寻到一家客栈，将马匹交给小二，两人入店。堂中几副桌椅，因为非在人群密集处，所以住店客人不多，只零星几名行人，三两为伴边吃边小声交谈。李拈花与李如仙在靠墙处坐下，要了两份汤面并几个小菜。

    很快，热腾腾的汤面端上来，两人抱着碗忙喝几口。在东海门许是有阵法守护，不觉秋意，离了东海门没多远，她们就察觉了秋天的凉意，离开越远秋意越浓，树林从郁郁葱葱、墨翠欲滴逐渐变成黄绿红交接，而后被萧条覆盖，满林枯黄落叶。一路行来，好似行过两个世界。

    喝过暖汤，身体有了暖意，人也来了精神。李如仙拿出一份地图，李拈花讶异：“你还准备了地图？”

    “不然从东海到中原，靠问路还是摸瞎？”

    她惭愧低头：“我都没想到，还是你周全。”回想下山以来自己一直没操过太多心，平素琐事都有何辛打理，如今何辛留在了东海门，虽说仍有李如仙，但她也察觉了她们为自己承担许多。想到何辛，她一面为她寻到良人高兴，一面有些失落，从小她们就跟自己一道，尚未细想过分别，就长大了、分别了。她偷瞟一眼翻看地图的李如仙，她们说过要做一辈子的好姐妹，可有一天也会分别的吧。心揪起来，她不承认自己太依赖她们，只是觉得自己需要一点时间适应，所以，请老天对她温柔一点，让分别的日子来得晚些。

    许是感应到她的目光，李如仙抬头：“怎么啦？”不等回答，她伸手抚上她的眼角，“想阿辛了？别哭，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要为她开心。她心心念念想找个好男人嫁了，总算达成心愿。说起来，她竟是咱们三姐妹中最先心愿成真的。”她笑，“咱们也会圆梦的，再加把劲。”

    “我不是难过，我只是，不习惯。”

    “我明白。”李如仙温柔地看着她，桃花般的眼中尽是理解与安抚，“她从小就陪在你身边，对你百般照顾。没关系，不是还有我嘛，接下来的路我陪着你，跟何辛不同，我可以陪你很久。”

    李拈花被暖心的话语感动：“如仙，你真好。”她总是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对她比自己的亲人还要细心、耐心，怎么不算她的亲人呢？

    “好了，快点吃，吃完还要赶路。”

    “你买了几份地图，给一份我吧？”她也不能再不问世事一般，将所有事压在李如仙身上。

    晚上，躺在床上，李拈花辗转反侧，她们一行不光少了何辛，还少了个伯齐。往常小东西都会趴在她脚边，替她压着被子，现下脚边轻巧了，连带心里也似空了一块。她忍不住想，小东西去哪了？他带着能遮蔽妖气的金环，应当能够顺利逃出东海门。没有妖气，妖蛟就找不到他，至少他应该是安全的，自己也能稍稍安心。

    回想小东西在身边闹腾的日子，李拈花不自觉嘴角上扬，可日后不会再见了吧。想到不会再见，一阵烦躁涌上心头，她翻身将脑袋埋入被子。

    人生为什么要有分别这种事？她讨厌分别。

    须臾昏沉沉睡去，不知多久，李拈花被一阵窸窣声响吵醒，就着月色看见窗户上黑影掠过，起先她没在意，以为只是婆娑树影，随即想起自己房间在二楼，后面没有这么高的树！再有黑影掠过时，心里不禁发毛。窸窣声也比方才更响，她竖起耳朵，愈发觉得那声音怪异，好似牙齿相摩擦，又似咀嚼之声。

    谁半夜三更咀嚼东西？话本中那些黑店杀人吃肉的故事闯入脑中，她汗毛竖起来，悄悄下了床，摸去窗边，将窗户打开一条缝。声音从楼下传来，楼下是一排马棚，她原没指望一下子弄清楚发生什么，不想正对上一双眼睛，椭圆形、黄色、非人的眼睛！

    李拈花触电般收回目光，那是什么？看起来不大，佝偻着身体，耳朵尖尖的？眼睛发出黄澄澄的光，满嘴鲜血，她好像看见了尖尖的獠牙！

    靠在墙壁上定了定神，她鼓起勇气再次探头望下去，没有眼睛与自己对视，但暗处掠过几道身影。不管那是什么，不止一只！

    李拈花摘下墙上的剑，跑出房间，下了楼，追到马棚边，发现地上斑斑血迹，心扑通跳起来，循着血迹，她往与黄眼睛对视的地方走去。冷不丁脚下被绊，她踉跄一脚，稳住身形，回头看清差点绊倒自己的罪魁祸首，差点尖叫出声，那是一只还在流血的马腿！不远处倒着马尸。

    周围弥漫浓浓的血腥味，她忍住作呕的欲望上前，只见马匹被咬断脖子，身上几处血窟窿，两只后腿被扯掉，导致半截身体没了，内脏流落一地。心肺与一只后腿不见，地上一道浓厚血迹向对面延伸，想是被怪物拖走了。

    她循着血迹找过去，发现血迹蜿蜒进入林子，漆黑的树林中，几对黄澄澄的眼睛闪现。双方僵持片刻，黄眼睛缓缓靠过来，小妖怪出了林子，在月光下显出真面目，却是有小牛大的猫妖。

    身侧传来响动，李拈花本能避过，一只悄无声息匍匐到她身旁的黑色猫妖，骤然发起进攻，从她眼前掠过，刀锋般的爪子在半空留下三道森然寒光。黑猫一击不中，落地朝她龇牙低吼，露出的尖牙锐利更胜猛虎。

    李拈花调头就跑，猫妖追上，幸好它们追到半途退去。

    回到客栈，众人依旧熟睡，对发生的事毫无察觉，这不是周围常有妖出没的表现。她没有吵醒别人，像出去那般，悄声进入自己房间，点亮油灯，将剑搁在桌上。坐在桌边望着豆大的火苗出了会儿神，李拈花下定决心。

    这个决心下得并不容易，对当下的她来说甚至有点难。

    她不喜欢离别，与何辛、伯齐的分别都让她禁不住失落。好在还有李如仙陪伴左右，小时候的记忆中有许多令人不安的黑暗、无人问津的角落，孤单与被无视如影随形。后来她有了何辛与李如仙，再后来又有了棉花糖、霜止与伯齐。

    她将何辛给她的锦袋拿来，摸出三只小小的蝴蝶纸鸢，抚摸纸鸢的手些微发抖。

    她以为有了他们的陪伴，自己不会再害怕孤单，以后也不用再一个人。不久前，李如仙才说会陪她很久，她想要的也只是有人能陪她久一点。但世事难料，她最讨厌的分别这么快就来临了。

    她对着纸鸢留下给李如仙的话：“我想起还有件要紧事要办，先行一步，咱们在中原与云州交界的望仙镇会合。出没人间的妖似乎多起来，一路上万望小心，多多保重，我在望仙镇等你。”

    放下纸鸢拿起另一只：“客栈周围发现妖踪，请保持警惕。”

    说完，拿起第三只，将客栈地址报上：“此处发现猫妖踪迹，请尽快派人来查。”

    随后放出三只纸鸢，一只会落在李如仙床头，一只负责在她离开后叫醒诸人，一只会飞往最近的仙音阁。

    做完这些，她收拾包裹，背上肩头，拿上师父留给她的剑，下楼去马棚里，从因为昏去而逃过一劫的马儿中挑选一匹尚有精神的，牵出去。

    在客栈前驻足片刻，李拈花恋恋不舍地望着李如仙所在方向道一句：“保重，再会。”跨马而去。

    如果不是自己的担忧成真，她也不想离开，漫漫前路，吉凶未卜，她不觉得自己有足够的勇气、已经做好准备独自前行。可她不得不离开，客栈周围没有守护阵法，客栈来往的人对妖也没有防备，说明此处妖不常见，甚至可能在她到来前都不曾有过妖。

    先前自己就担心一身妖气会否招来妖怪，她希望是杞人忧天，可惜不是。

    那她就不能再留在客栈，不能再与李如仙同行，否则会将无辜的人拖入险境。此番招来的是吃马的猫妖，下回会招来什么？

    她会去林子里将在客栈周围徘徊的猫妖引走，幸运一点，她离开后就能还此处清静，不再有妖来扰。

    她不单得离开李如仙、离开客栈，之后亦得远离人群，直到将身上的妖气拔除，然而要怎么拔除她却毫无头绪。至于能不能拔除的问题，她想都不敢想。

    行了数日，跋山涉水，翻过两座山头，进入另一座山头，人与马都有些疲乏，又渴又饿的李拈花下马打算找点果子。离开客栈时走得决绝，正气凛然，她对“舍生取义”、“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自己生出几分敬佩，待到肚子饿得咕噜叫，却发现忘了带干粮与水，恨不得踹自己几脚。

    以前旁人说她不靠谱，她还不服气，离了别人的照应，她才发觉自己或许当真有点不靠谱。

    前方水声潺潺，渴得嗓子冒烟的人心下大喜，催马前行，果然没多会儿一条小溪映入眼帘。李拈花滚鞍下马，三两步奔过去，趴在溪边掬水就喝。马也渴坏来，跟过来一头扎进溪水中，没喝两口，嘶鸣着跑开。

    李拈花立时警觉，马匹受惊多半是察觉到危险，山中野兽多，她将包裹丢在一边，解下背上的剑，握在手中，望着萧索的树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