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宝客栈开在凤陵的安仁坊中，玄武北街上。

    掌柜双手手撑在柜台上，正打着盹，突然传来一句低沉的话语。

    “掌柜的，住店。”

    掌柜忙睁眼查看，却没看到一人，正在困惑间。

    “这里。”那人又说了一声。

    掌柜寻着声音，才发现原来自家柜台有点高，而眼前之人身高正好被挡住了。

    来人穿着一件宽松白袍，衣服样式比较奇特，有点像苗疆那边的巫族，一头乌发高高盘起，露出光洁的额头，上面绑着一条白色抹额，圆圆白净的脸袋上，一双大眼睛，像两颗硕大无比的珍珠，几乎占了小圆脸的一半。

    “小朋友，你大人呢？”掌柜对着眼前一副稚气未脱的小孩说。

    “我已经及笄了。”说话的声音却透露出一种成熟的大人气息。

    掌柜正在诧异间，一锭闪着光的金子令他不再犹豫，立马叫店小二把她送到了最好的上房。

    “客官，怎么称呼？”店小二边带她上楼，边热情搭讪道。

    “千卉。”那人声音沙哑中带着磁性，与软萌的外表完全不符。两者奇妙的融合在一起，让人感觉好像也不突兀。

    说话间，店小二已经将她带至房间，千卉环视房间一圈，还算雅致。

    “今天南越大军凯旋而归，所以会有点吵闹。客官有啥需要尽管摇铃吩咐，随叫随到。”店小二指了指房间床头悬着的铃铛，便起身离开了。

    千卉开窗想要通一下风，却见临窗沿街已被挤得水泄不通，凤陵城内百姓几乎都放下手中的事情，探出头来看热闹。

    不久一阵马蹄声震耳欲聋，远处的人群传来欢呼声，有人高呼：“三大将军回来了！”

    这呼声一传十，十传百。须臾之间就已传遍了整条大街，引得全城轰动。

    “那宋家一门两将军真是厉害。”

    “顾家也不错啊，那顾小侯爷听说这次也立了大功，相信这次之后肯定也能拿个将军名号。”

    不远处一队铁骑列队而来，走在最前头的便是此次的三大功臣。从左至右依次是：长玥将军宋翎，靖远将军顾淏，明辉将军宋煜。而顾砚辞则跟在宋翎后面，阳光下他们身着银甲，肩披红绫，英姿勃发。身后的将士也个个头戴盔甲，身披戎装，纪律井然。

    “右边那个温润秀雅的是哪位将军？”有女郎问道。

    “那是明辉将军宋煜。” 有人回答。

    “左边那个清丽俊逸的呢？”小娘子一脸娇羞的问。

    “那是长玥将军宋翎，不过她是女的。”有人回复说。

    顿时有不少女娘心碎一地。

    “我更喜欢后面那一个周正英气，有点桀骜的。”

    “那是顾小侯爷，前面那个年长一点的便是他爹。”

    从宋翎他们进城以来，沿途议论声、欢呼声不绝于耳。

    临街之人个个夹道相迎，扔花掷果。

    待顾溟一人有事先行之后，顾砚辞便立马和宋翎并排走在一起，他身上兜满了女郎们掷的果子，示意宋翎尝一尝，自己嘴巴早已啃上了一个，说道：“还不错，不试试？”

    一条丝帕从高处的临街窗户飘然落下，恰到好处的落在了顾砚辞脸上，他拿过来，嗅了嗅，这个动作使得楼上的女娘们更加兴奋，随即便下起了丝帕雨。

    人潮拥着队伍朝前挤去，街道又渐渐恢复了先前的宁静。

    千卉关了窗户，开始休息。

    队伍来到宫门前，人潮这才渐渐散去。行过重重宫门，踏过金水桥，宋翎抬眼望着远处的大殿，巍峨耸立，碧瓦朱墙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三人随着领路的宫人一路拾级而上，又次踏上汉白玉铺成的阶梯，宋翎觉得壮志满怀，每一步都在蓬勃向上。

    太极殿内，明堂之上，女帝身着龙袍，雍容华贵地高居在龙椅之上。她面容清癯，目光如水，言谈举止之间有一股威仪天下的王者霸气，满堂无人胆敢抬首直视。

    看着三个红衣少年齐刷刷跨过门槛，女帝忍不住赞叹：“好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南越未来可期！”

    三人叩首行礼。

    只听女帝说：“南瑜大捷，全赖诸位舍生奋战，你们可要什么赏赐？”

    “收复失地，为国效力是宋家军的职责，臣等不敢奢求赏赐。”宋煜率先回答。

    “食君之禄，为君分忧，职责所在，臣也不需赏赐。”顾砚辞接着回答。

    “臣亦然。”宋翎也跟着附和说。

    “诸位心系社稷，不贪不婪，朕甚感心慰，然有功不奖，难免寒了将士之心，今日除犒赏三军外，对于你们个人也另有嘉奖。”女帝说完，示意掌事太监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宋家二子，历任重职，常以勇猛才智，辅佐我朝。今赐一万金，以资鼓励。顾氏父子三代，皆为忠臣良将，立汗马功劳。今以此锦袍、玉带相赠，以表彰卿家三代功德。另嘉顾氏子雍，赐冠英将军名号。”

    三人皆领旨谢恩。

    是夜，宫中大摆筵席，宴请文武百官庆贺。一时间御花园内流光溢彩，甚是热闹。

    宋翎他们的座位坐在靠末端，此刻的她已经换了一身宫缎素雪绢裙，静静坐着，宛如璧人，饶是顾砚辞也盯着看了许久才认出来，和平时那英姿飒爽的男子装扮完全不一样，但只要一动，顾砚辞便知这就是宋翎了，那娴静温婉的气质荡然无存。

    而宋煜也是一席月牙白缎袍相呼应，肩宽腰窄，尽显风流。兄妹两人站在一起，在这宴会之上便是别人忍不住偷瞄，啧啧称赞的存在。

    筵席刚开始，在一些繁文缛节的礼法之后，女帝率先举杯，百官随后起身跟着举杯，共庆胜利，共祝山河永固。一杯下去，便算是正式开宴了。

    婢女侍从如流水般穿梭在各桌之间，呈上美酒佳肴，台上八音迭奏，妙舞清歌。台下众人互相敬酒、交杯换盏之际，女帝高兴之余突然问及顾淏：“顾小儿郎年方几何？观其仪表堂堂，不知道可有婚配？”

    “虚岁二十又二，未有婚配。”顾淏行礼回答。

    “可有心仪的小娘子？”女帝将目光转向一边的少年。

    “粗鄙之人，不敢觊觎别人家姑娘。”顾砚辞谦虚道。

    女帝听完，又转向左相杨勰，说到：“你熟悉朝中各类人事，又和顾家是亲家，好好留意一下，寻一门好亲事。”

    杨勰在座中笑言：“女帝尽可放心，若能嫁得顾小侯爷，京中贵女自是求之不得。”

    “我倒是有一人选，我的堂妹，许妍姝，就是不知顾小侯爷可愿意?”二皇子妃许氏笑着道。

    只见顾砚辞微施一礼道：“我此番回京不过是暂时歇脚，若是贵女与我结亲，女嫁随夫，自是要跟着离开京城，戍守边疆，境外苦寒，若能得一女子随我吃苦，实乃人生幸事也！”

    一番话既巧妙婉拒了二皇子妃许氏的提议，也打消了在座许多人的念头。一来舍不得女儿远嫁;二来也知道自己女儿锦衣玉食长大的，哪能吃得了边境的苦。况且为人父母也不愿将自己娇生惯养的闺女送去遭罪。纵使顾家如何勋贵滔天，顾砚辞如何一表人才，不在京城就只能另当别论。更何况这京中不乏才子佳人，即便地位没有顾家高，较之七八分也不错，何必为了一棵树，放弃了整片森林。

    宋翎正一边喝着吃着精致的小食，品酌着玉液琼浆，一边欣赏着顾砚辞那边的热闹，好不惬意。她觉得顾砚辞虽然大自己三岁，感情上肯定还没开窍。想起他平时对待自己的种种，哪像是个春心萌动，会关心喜欢之人的。殊不知，宋小娘子自己也是情窦未开，算是五十步笑百步了。

    很快，宋小女郎也迎来了自己的报应。不知道什么话题又让女帝提及到了自己：“我没记错的话，宋家女郎今年也年满十八了吧”

    周遭立即安静下来，大家的目光都不约而同朝自己看过来，宋翎慌乱之中整理好衣裙，缓步向前行礼。

    只见女帝说道：“年龄、相貌、身段、家世都符合要求，这不就是最好的人选吗？”

    宋翎大脑快速运转，构思着如何找理由拒亲，正准备开口之际。

    “宋翎，明年祭祀的簪花神就你吧！” 女帝笑容可掬道。

    事情翻转得突然，原本准备的长篇大论全都只能憋回去，这就好比杀手准备一击必杀时告诉你弄错人了。

    宋翎一时间思路没转过来，加上有点微醺，只回了一个：“臣领命。”回到座位上时都是懵的。

    这时有人却悄悄点了点她的肩膀。宋翎回头。

    身后之人穿着鹅黄缕金挑线纱裙，梳着垂发髻，点缀着两朵翠玉珠花，面前两缕青丝衬得圆圆的小脸更加精致灵动。

    宋翎觉得眼前之人有些眼熟，却又想不起来名字。

    看着她仔细回想的样子，那人扑哧一笑，便自报了家门：“是我呀，采薇，子衿的妹妹。那个一直跟在你们三人后面的小跟屁虫。”

    宋翎这才恍然想起来，连忙行礼道：“见过衔月公主。”

    李采薇回了礼，又艳羡道：“簪花祭典每五年一次，是举国盛典，寓意着未来五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而其中最受瞩目的便是簪花神，一人一生只能一次，挑选标准极为严格，能被选上便是莫大的荣誉。上次的簪花神便是我姐姐，只可惜你那时在临川游学未能欣赏到那壮观美景。”

    关于簪花祭奠，身为一个南越人，宋翎也是大概了解，但都只是皮毛，只知道上元节，放花灯，赠花示爱，步步生莲等几个零碎的信息，看着眼前的小妹妹似乎很是熟悉，便要她继续讲下去。

    “上元节那天，簪花神将会身穿神服，带着祭祀面具，左手执绫，右手执花，完成祭祀之舞后。从高台上一跃而下，依次踏过高台周围错落伸出的七朵金莲。这便是众人说的步步生莲。” 衔月公主说着，满眼憧憬。

    “需要注意的是簪花神下了高台之后全程是不能脚沾地的，寓意不详，所以全程只能四周靠着挂着的彩绫支撑，这很费力气，所以簪花神不一定都是女子，也有过男子的先例。” 衔月公主说完又叹气道：“可惜我力量不够，不然我也想上。”

    “还有哦，虽然没有规定，但是面具也是不能掉的。”

    “又有啥不好寓意吗？”宋翎追问道。

    “这倒不是，只是有传言说面具掉了，第一个看到神的面容的话，就是神的命定之人。” 衔月公主狡黠说道。

    宋翎听完，感觉头都大了，这才明白自己接了一趟棘手的麻烦事。祭祀事关南越国运，非同小可，况且那天数万双眼睛盯着，绝不能出半点纰漏，这可不是公主认为的可以大出风头，一旦有差错那可是要掉脑袋的。

    看着宋翎扶着额头，蹙着眉，衔月公主安慰道：“别担心，现在离上元节还有三月有余，而且这几月都会有排练的，还有专人指导，估摸着明天就有太常寺的人找你了。”

    宋翎一听还要训练三个多月，更加头痛了。她原来计划这次回来要好好游乐玩耍一番，骑马狩猎、喝酒赏花、品美食、泡温泉……现在看来一半时间要折在这上面了。

    心下不快，宋翎便找了个借口溜出来透口气。

    这御花园很大，好在她对此处极为熟悉，因着幼时曾在宫中待过一段时间的缘故。信步闲庭，不知不觉行至一处湖边，却见岸边站着两人，藏于黑暗中，只能隐隐看见身形。两人正窃窃谈论着什么，听见有脚步声便立马停止了对话。宋翎识趣地转向另一条小径，那里通向御花园第一湖涟鸢湖，因位于中心，人来人往，宋翎本来是不欲前往的，但现在僻静的小湖已被人占领，她只能退而求其次了。

    宋翎随便找了一座湖边小亭依倚栏而坐，望着银色月光落在湖心，微微荡开一池清辉。耳边有潺潺水声，清新的空气让她心情顿时舒缓许多，头痛也渐渐消失了。

    宋翎望着月亮出神，她听见有脚步声由远及近，并没有放在心上，却不曾想来人站在身后道：“这位小娘子在此幽思，不知是否是长夜寂寥，需要有人替你排忧解纾吗？”

    宋翎收回目光，转过身来，将来人从下至上打量了一遍。

    “宋翎！”四皇子顿时尬住了，一脸哭笑不得的表情，心中暗道这下麻烦了。

    “怎么不往下说了，四皇子殿下，小时候你就喜欢欺负女孩，没想到现在还是如此，你还真是始终如一啊！”宋翎此刻正用力仅仅抓住了四皇子李征的手腕。

    “疼——疼，轻点！五弟快过来帮忙！”李征费劲挣脱不了，转而向一边的五皇子求助。

    在一旁的五皇子李铎赶忙出来解围：“宋小将军，还请手下留情。四哥右手之前受过伤。”

    宋翎闻言便放开了手，李征趁机拉上弟弟赶紧跑路了。

    “五弟啊，我跟你说以后找女人一定要找那种温柔如水的，像宋翎这种会武功的女人，有多远咋躲多远。”李征说完还不忘回后看下有没有人跟上来。

    “这宋小将军屡立奇功，是近来新秀，女帝陛下现在又极为看重，五哥还是避开些比较好。”李铎劝道。

    “女帝一直对宋家关爱有加，只是现在更为明显而已。要不是自己今夜错认，决计不会跟她有半点瓜葛。”四皇子想起儿时被这小女霸王支配的恐惧，赶紧撇清说。

    宋翎被那两人打扰了兴致，举步刚要离开，便见四周有些许动静，不远处的假山后走出来一个人，待那人渐渐走近了，站在灯下，这才看清了来人。

    顾砚辞今夜一身墨色锦缎衣袍，雍容雅致。许是因为先前在席间喝了不少酒的原故，眼尾微微发红，像是被胭脂侵染过。他缓缓踱步到她跟前。

    “簪花神一职非同儿戏，收一收平时那副不羁样子，再谨慎些！”

    宋翎一怔，随即颔首，心中却对今日的顾砚辞隐隐升起一种陌生感，似乎从他的眼神中看到了哀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