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府内，二夫人许如沁正闭目养神，心下感慨：“在人前人后演戏还真是耗费精力。”她自诩自己演技还是不错的，一般人绝对看不出来。

    对于左明渊，两人之间根本谈不上伉俪情深，当初嫁进来也不过是两家联姻，本想着至少也可举案齐眉，相敬如宾。

    不曾想这左明渊整日花天酒地，连基本的夫妻体面也不曾给予。要是换做其他小门小户,能高攀左家实属不易，只能忍气吞声。但她不同，许姓赋予了她行事的底气。六大家中左家排名最末，在她心中，其实自己算是低配了。

    她正在神思间，婢女小倩慌慌张张跑来道：“夫人，不好了，你快去前厅看看，浣月那贱人居然带着一双儿女跪在灵堂前。一口咬死是二公子的骨血。”

    “什么？！”她瞬间起身，眼底具是掩不住的怒气。

    “好个小贱蹄子，当初就该一棍子打死。”她心下咒骂道，步履生风，飞快地赶往灵堂。

    大堂上正上演着一出好戏，浣月捶胸顿足，痛哭流涕。两小孩虽然不懂，但看到母亲一哭，也跟着嚎啕大哭。

    “哪里来的乡野泼妇，随便找来两个不知名的野种就想着过来碰瓷，来人，给我拖出去。”许如沁三言两语间就给浣月安上了几个罪名。

    浣月也不是吃素的，拉着孩子跪在地上，说道：“快叫娘。”一句话不露声色宣告自己小孩的正统地位。

    两个孩子怯生生叫了一声。

    “夫人，奴婢有罪，但小孩是无辜的，望夫人看在死去的二郎份上，高抬贵手，收留我们母子三人。”浣月将头埋着，言语近乎哀求。

    “既知有罪，你先去领了罚，之后的事情我们再好好细说。依照家规，私通罪该杖毙。”许氏轻蔑一笑。

    “愣着干嘛，还不给我拉下去。”许氏厉声道。

    一旁的小厮抡起衣袖开始拉人。

    在互相推拉间隙，左老夫人已经来到大堂，“慢着！”一道威严的声音传来，周围瞬间安静。

    “我儿还未入土，你们就吵吵闹闹，成何体统！”左老夫人训斥道。

    “都给我散了，今日之事，若有人泄露半个字出去，那就自请领罚。”

    一群仆人四散而去。偌大的大堂只剩下浣月母子，老太太，还有许氏。

    “抬起头来，让我好生看看。”左老太太语气凛然，让人生畏。

    浣月颤颤巍巍拉着小孩一起抬起头来。

    只一眼，左老夫人便知道眼前这女人没有撒谎，这两孩子长得跟二郎小时候一个样。

    “叫祖母。”浣月察言观色，敏锐的捕捉到了老太太眼中露出一丝欣喜。

    一声奶呼呼的叫唤，让左老太太怒火平消了大半，心道：“天佑我儿，留了血脉。那许氏自己下不了蛋，还不许我儿纳妾，若不是不敢得罪许家，早一封休书打发人走了。好在上天垂怜。”她又偷摸打量了两个孙子一会，越看越喜欢。

    少顷，她缓缓道：“你留个地址，先带他们回去。若生活有困难，可以先去管家那里支取点钱，就说老太太批准的。”

    浣月欣然领悟，带着小孩连忙起身告辞。

    “婆母就这么认下了？”许如沁不可置信的问了一句。

    “这小孩就是二郎的，不会有错。如沁啊，看在二郎尸骨未寒的份上，不要追究这事了。”左老太太温和道。

    “我岂会和一婢女过不去，既然婆母说是左家的孩子，那我便认下了，只是有一条件还望您能答应。” 许如沁换了口气，皮笑肉不笑道。

    “你且说来。”左老太太一脸慈祥道。

    “去母留子。” 许如沁收敛了温和，用冷静得过于淡漠的声音回答。

    “这……倒也不是说难办，在外边给个宅子养着就是。”左老太太不假思索便答应了。

    是夜，万籁俱静，众人都在酣睡时，一户小宅内，黑衣杀手正悄无声息地接近一人，他刚从密道直通卧室，见主人正侧身熟睡，完全没有任何察觉。心道：“这趟任务还真轻松，不仅报酬高，还不用费心力。

    须臾之间，他便完成了任务，接着返回复命，准备拿走剩下的一半酬金。

    与此同时，另一间房内，有一人也在蹑手蹑脚靠近床边的两个酣然入梦的小孩。正欲动手之际，一行官吏破门而入，迅速将他制服。

    两个被吓醒的孩子被赶来的女婢连忙抱走。

    “你已无路可逃，还是乖乖就擒吧。”柳清许说完，一把扯开那人右手衣袖，烧伤赫然入目。

    “该怎么称呼你呢？连环杀人案凶手？谷仪父亲？亦或者福伯这个名字更好？”宋翎眼睛眯起，声音清冷，顺势扯下了来人面罩。

    福伯见身份已经暴露，索性不再挣扎。此刻的他满头银发，却精神矍铄，身形挺拔，双目如炬。很难与之前那个佝偻着背、唯唯诺诺的老爷爷联系在一起。

    “宋小将军真是聪慧过人，老夫拜服。不知是从哪里看出了破绽。”福伯夸赞道。

    “将所有案子串联起来，发现凶手对死者的饮食作息很是熟悉。能打听到这些的，至少跟下人关系密切，尤其是厨房。而将这些事发地点全都标注出来，查找共同之处，他们都是福伯你负责送食材的。”

    “原来如此，老夫心悦诚服。今日本就是我临时起意，想断了那狗东西的子嗣，成功与否，都不影响复仇计划已实现，坏人受到了惩罚，也算死生无憾了。”福伯声音沙哑沧桑，却又掷地有声，好像是从喉咙里迸发出来似的。

    末了，他缓声道：“大人可有兴趣听一段往事？”

    “愿闻其详。”

    “故事就从我二十岁时讲起吧，那年我出入江湖，成为了一名职业杀手，年少轻狂，引来不少仇家追杀。因缘际会，有次重伤被一户人家女儿所救，两人日久生情，顺理成章结为夫妻，然而迫于生计加上自己不甘心沉溺于儿女私情而让江湖梦碎，毅然决然抛弃妻女重新踏上了杀手之路。

    在外闯荡十五载，归来却发现早已物是人非。妻子溘然长逝，女儿也不知所踪。几经周折，终于找到女儿踪迹，还没来得及相认，她却葬身火海，我费劲心力救出孙子，也在不久之后病逝，后来我又在机缘巧合下收养了一个小孩，打算颐养天年。

    偶然间，我得知女儿竟是被人设计杀害，于是一直忍辱负重，四处查访，终于找到了那些人渣，可他们官官相护，根本没法替女儿申冤报仇，于是我便又重操了旧业，决定用武力给他们一个正义。”福伯说完，双眼红肿，嘴角微微下沉，身形落寞，周遭散发出悲伤的气息。

    “你杀这些人是为了给女儿报仇雪恨？十年前谷仪被烧一案真相究竟是怎样的？”宋翎追问道。

    “左明渊与我女儿在一起三年，不辞而别，我女儿带着小孩一起上凤陵寻人。为了仕途高升，他打算迎娶世家贵女，担心我女儿会坏了计划，他一面安抚，一面委托手下施然对他们母子下手，以绝后患。那施然便找到屠户王三，给了大笔报酬，要他制造火灾，事后伪装意外而死。”

    “那第五伦和陶灵云呢？”

    “第五伦明知案件多处疑点，却不作为，只想明哲保身，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那陶灵云当晚其实目睹了凶手，却知情不报，多年之后还想着以此谋取利益。”福伯眼中的怒火转瞬而过。

    “故事很感人，但是有些细节或许你忘记了，我来帮你补充吧。”宋翎抿了抿唇，淡淡开口道：“把人带上来。”

    大理寺官吏按命行事，将人架了上来。

    人群发出一阵惊呼。

    福伯面色煞白，柳清许眼神凝重，徐逸臣眉头紧皱，崔颢震惊不已。

    “是你自己说还是我来替你讲？”宋翎面沉如水。

    那人跪在地上，闭目不语。

    “既不说，那便由我替你补充。如何?左驰？”

    “我不姓左，姓谷名驰。”那人倏然睁眼，低沉着声音道，似乎很不愿与左家有联系。

    崔颢不可置信的掏了掏耳朵，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出现了幻听。

    一个半大的孩子为何会拥有成年男子的嗓音？！

    徐逸臣眼神茫然，不可思议的张了张嘴，但很快又咽了下去，疑惑的望向宋翎。

    “前几天刚冒出来两个小孩，今天又多一个，左明渊欠下的风流债可真不少。”柳清许心下想着，眉头微皱。

    宋翎似乎看出来他们的困惑，她并没有着急解释，转头对着福伯道：“福伯，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并不是您收养的，他就是当年你在火场下救下的孙子！他并不是哑巴，而是为了掩饰声音才装作不会讲话。”

    众人目瞪口呆。

    十年前的一个五岁小孩换算至今也已束发，可眼前之人，分明身高就是一个五岁小孩。

    “沂水的县志上曾经记载过有谷氏一脉，曾出现有人先天不足，身量矮小，年岁不长，仿若孩童。不幸的是，你便是这个特例。”宋翎顿了顿，续道：“一开始，我也觉得自己的想法过于大胆，于是我特意找了不同时期的两人来辨认你的画像，结果他们都同时指认了你。”

    “不愧是名冠南越的凤安王，配得上智勇双全这四字。”谷驰不吝赞美道，接着，他又补充：“因为这个疾病，为了避免被熟人认出，遭受流言欺辱，我们从不在一个地方久住，长时间颠沛流离的生活也让我心中的仇恨之火燃烧得更旺。凭什么受害者含冤未雪、居无定所，真正凶手却逍遥法外，高官加爵？

    “五年前，我主动找上王三，被他收养，然后用迷香让他沉睡，将其杀害，再一把大火毁尸灭迹，自己也能完美隐身，不被人怀疑。王三恐怕未曾想过一个五岁的孩子居然记忆非凡，并且看到了凶手的面容。他时常酗酒，趁其酒醉我从他口中套出更多了信息，于是乎，我顺藤摸瓜，暗中准备，最后再缜密布局，我要让那些刽子手们一个个接受来自地狱的审判。”

    “原来如此，第五伦一案我一直认为是个密室，想不通凶手的作案手法，但其实我忽略了一点，对于如果是个小孩，那便能自由出入天窗，密室便也不复存在了。”柳清许恍然悟道。

    “他们都有罪，死有余辜。”谷驰大声说道，一对桀骜不驯眼睛里面，流露出来满是狠厉。

    宋翎语调平稳，声音冷静淡漠：“其他人我不敢妄加评论，但第五伦或许你真是误解他了。”

    “他助纣为虐，难道不该死？”谷驰反问。

    “你娘一案，他缘何知情不查，或是官微言轻，或是明哲保身，亦或者强权压迫，其中原因不得而知。但之后你布局杀死王三，却是他替你刻意隐瞒，修改了卷宗，之后便自请去了太常寺。为此还让同僚抓住了把柄，被人威胁。”

    “是吗？就当我错杀好人了，那便用这命赔他，生有何欢，死亦何苦，这些我早有觉悟。这条路注定是条不归路，开弓没有回头箭，无论结局如何我都认。只希望大人能放过我爷爷，不孝孙儿做不到让他安享晚年，还拖累他至此。”谷驰颤声哽咽。

    “我也想按照你的想法来，但如果我这样做，就对不起逝去的那些人，他们或许德行有亏，但也有沉冤昭雪的权利。”宋翎凝视半响，无奈道。

    “以你的身形与力量如何能熟练地杀了施然？又如何能指使大理寺监狱的杂役干活？而福伯是符合这个条件的唯一人选。答案只有一个，你们俩交替杀人，因为力量悬殊，所以你更多则是通过精巧布局，第五伦一案是这样，左明渊也是。”宋翎续道。

    “为什么同样是亲生儿子，他见到我时满是惊恐与厌恶，对待其他孩子却一脸慈爱，我妒忌，不甘，委屈，愤怒。他说我是个怪胎，丢了左家颜面，劝我娘趁早弃了，这是我五岁时亲耳听到的。虎毒尚不食子，他却为了所谓的世家颜面，官运亨通，杀妻弑子。”谷驰苦笑道，满眼透露着一股深邃的沧桑与悲凉。

    “左明渊私下经常祭拜你娘，我想午夜梦回时，他或许也曾有过后悔之心，人性总是复杂的，不能简单的非黑即白。”宋翎感慨。

    “人是被他害死的，祭拜有什么用？让他良心稍微安心点？简直虚伪至极！”谷驰轻蔑道。

    宋翎没法反驳，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

    她悠悠叹出一口长气，惋惜道：“你的心智远胜于常人，外形限制了你的发展，不堪往事又让你被仇恨裹挟，可叹，若是将这份算计筹谋用于其他或能成一番事业。可惜，你生不逢家，左家出了两大才人，却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结局惨谈，让人唏嘘。”

    末了，又补上一句：“还有最后一问，但现下时机不对，缺少一名观众。你且随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