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诏

    李临觞仿佛在这场战争中使出了最后的余力,整个人颓势大增。他卧在龙椅上,龙袍浸在暮色里,像是从未存在过。眼前的画面轻薄虚幻,李临觞在俯首时看了李成羽许久,然后又落在成衿和于旌身上,最后才垂眸看了手中的柑橘,说:“柑橘之交,朕也曾仰慕过。说吧,你们所求为何?”

    李成羽今日并无着官袍,只是一身便衣,他浸在夜色中,成了李临觞力不从心的一道伤疤。李成羽这次没对他行君臣礼,只是笔挺地站着,说:“我今日,只为我大皇兄,璟河年间东宫太子李扶清伸冤,替他讨一个公道!”

    “大胆!竟敢殿前妄言,李扶清早已被贬庶人,身死东宫,何来的太子名讳!”沈延倬呵声道:“端陵王,你已经逾矩了!莫要再胡说,否则……”

    李临觞有些气短,只能抬手示意沈延倬退下,歇了口气后,才说:“成衿你来说。”

    成衿是璟河年间乃至当今的太子太傅,此事由他来说,比任何人都要有分量。

    如今李临觞点名道姓由成衿说,摆明了要将此事再度拿到明面上讨论。

    成衿有些惊讶,一旦璟河年东宫案真相公之于众,李临觞必然要在史书上被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不可否认,成衿在此刻有了一丝动摇,但也仅仅只有一瞬。

    成衿曾跟李景沅说过:这世间有三种臣子,一种是追逐名与利的朝臣,一种是崖岸高峻的良臣,还有一种是敢于受住万人唾骂的能臣。

    他一直把自己推往第二种方向去,久而久之便真的以为自己是良臣了。直到今天,他才幡然醒悟,他从来都不是一个臣子,纵使心有万方,但他这些年来,只追随着一人。

    他缓复情绪,跨步而出,朝李临觞跪了一拜,才缓缓转过身,直面百官,朗声说:“成衿此番作为,仅代表我一人,只为璟河东宫太子讨一个说法,无关其他。璟河四十年,太子李扶清没有弃城出逃,当时乌趃部攻打我阴舟城不成,反南下攻打当阳城,扶清殿下即刻南下冲锋陷阵。临走之际,与平城侯兵分为两路,由平城侯镇守阴舟城,殿下则携大部队南下。却不知,乌趃部早已串通瓦西森,在殿下撤离阴舟城后,竟大举进攻阴舟城。”

    “面对如此绝境,沈将军没有第一时间传信殿下,而是遣送走城中年轻男女,独自守城抗敌,致使阴舟城惨遭沦陷,尽管太子策马狂奔,也已错失良机。当年皇上以临阵脱逃之罪弹劾扶清殿下,殿下因此枉死。殿下一生心系百姓,绝无可能行如此荒谬之举!成衿今日有言,请皇上还璟河东宫太子李扶清一个公道!”

    李汐然混在黑暗中,不知为何竟有种想冲出去的冲动,她想着,却也真这么做了。只是当她刚跨出一步,就被沈舟羡拦住了,“你不能去。”

    “可是,这是让父皇……”

    “休要胡言!”沈延倬再也憋不住了,当年李扶清被赐死,很大一部分是源于李临觞的弹劾,是李临觞公然上奏弹劾李扶清弃城脱逃,引得言官纷纷效仿上奏请表,才迫使李扶清被定罪赐死。

    成衿今日之举,无异于在李临觞身上捅刀子,一旦重判了,那便是要留得一个千古骂名!

    昔日的太子旧部也开始蠢蠢欲动,他们都是被李临觞的才能所折服的人,也是自愿追随李临觞的。只是他们与李扶清的情谊也是真,若非李扶清的赏识,他们决计没有站在这里的一天,更别说为国效力了。两相权衡之下,他们倒向了李扶清。

    局势开始一边倒,沈延倬逐渐回味过来,觉得这场对峙来势汹汹,若是不能尽早阻挠,恐成大祸!他在紧簇的威胁浪潮里果断拔刀出鞘。

    李临觞冒着汗,终于忍不住咳出了声,他用帕子掩口时,帕子上沾了点血,可他藏得好,竟没人看出来。在百官注视中,他摆了摆手,示意沈延倬退下。

    人在脆弱之时往往最是感性,李临觞缓缓环视着朝理殿的所有面孔,像是透过他们看到了自己这些年来殚精竭虑创下来的鼎盛,也看到了帝王的孤独,因为他看到了百官眼中的另一种期盼。无数目光汇聚在他身上,一时间让他喉咙有些哽咽,他最后看向了李沉延,殷盼道:“溪知,你呢?”

    李沉延双手搭着轮椅,微微颤抖,在沉默里垂下了眸。

    李临觞再度俯首,眼前涌入了许多画面,犹如昙花一现。他撑着把手,不要人搀扶,靠着自己的努力缓缓站起。起来时,手上的扳指也随之掉落,在滚下台阶后碎掉了,他走到尽头时停住了脚步,遽然提高了嗓音,说:“传朕口谕!”

    离然当即上前,随时做好宣旨的准备。

    “璟河年间太子东宫案,今已查明真相,”李临觞看到离然飞快地记着,眼神微黯,说道:“属朕弹劾之罪,李扶清无罪。”

    李临觞迈步下阶,每走一步都像是耗光了他所有的力气。他走在风里,背后是风骨铮铮的巍峨宫宇,脊梁却弯下了,他说:“朕诬告皇兄,致使他含冤入狱,今日起恢复李扶清皇亲身份,所有一切按亲王礼遇,封,瑾渊王。”

    他的话犹如惊雷,将一开始匿于枷锁里的那些暗搓搓的声音都推到了风口浪尖上,瞬间炸掉了所有人的镇定。

    离然早已停下记事的动作,手却在抖。他从璟河三十五年便跟着李临觞,看着李临觞殚精竭虑地付出,数十年来从未荒废过一刻,终于如愿撑起了于湚国的每一寸城墙。又看着李临觞从一个崖岸巍峨的少年帝王变成如今佝背残影的孤王,数十年的极度忍耐,却让李临觞只有落魄。

    离然在回溯时眼含热泪,只为替李临觞叫屈。

    最后一个台阶到了,李临觞鬓边的须发早已凌乱,一副染尽风尘的模样。鞠躬尽瘁了半生,他太累了,“离然,宣旨……你哭什么。”

    离然跟在李临觞后面哽咽,说:“可是”

    “朕无事,宣旨吧。”

    “是。”离然搓了把脸,朗声道:“传皇上旨意,璟河年间太子东宫案,属朕弹劾之罪,朕诬告皇兄,致使他含冤入狱。今日起李扶清无罪,恢复其皇亲身份,所有一切按亲王礼遇,并封瑾渊王。”

    一声声的罪己诏响彻云霄,却遮盖不住那些璟河年间效忠李扶清的老臣发出的哭声。

    月光很薄,铺在李汐然身上,只有稀稀疏疏的几缕虚影,甚至看不清。在簌簌晚声中,李汐然与李景沅的目光在刹那间交汇,竟让她生出了满满的委屈,无声地润湿了眼眶。

    李景沅冷静地朝她走去,轻轻把李汐然捞进怀里,什么也没说。

    这是来自于血脉深处带出来的默契。李临觞自诩骄傲,不愿被李汐然他们看到自己弯腰的瞬间,所以他们二人默契地没有一人上前阻拦,就静静地待在黑暗中,这是属于李临觞的尊严,他们想为他保留住。

    阴阳交接之际,云层里推出了一轮新日,划破黑暗时,瞬间万里金波。李汐然他们晒在金芒中,敛着迷晃的双眸,看到了未曾见过的生面孔。

    “你还真敢下罪己诏,我若是不来,你打算替他掩盖一辈子吗?”李扶清盛着朝光,从容而来,笑看呆住的李成羽,说:“怎么,连皇兄都认不出了吗?惊辞。”

    所有人都在这一刻息了声。

    李成羽捏了捏自己面颊,还是有些懵乱,但很快就反应过来了,什么礼节也顾不上,冲过去狠狠抱住李扶清,连哭带笑地说:“热热的,还能动,是活的……没死!皇兄,你真的没死!太好了!”

    “嗯,好着呢。”李扶清被抱得有些喘不来气,察觉到李沉延的目光,转头与他对视,闷笑道:“溪知,好久不见。”

    李沉延呆滞地点了头,眼睛一直搁在李扶清身上,像是在确认面前人的真实性。他几度启齿,却想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你来了,想必已经做好了决定。”李临觞无视众人的视线,说:“来了就好,正好我也累了。离然,把那个禅位的诏旨也给念了,咳……咳咳!”

    底下又是一阵哗然,人声鼎沸,险些吵了起来。

    李扶清说:“许久未见,不先叙个旧,就直接谈正事了吗?凌逸。”

    “没什么好谈的。”李临觞攥着帕子,在佝偻间平复着气息,掩藏着其中的血迹,低头说道:“我们之间,毫无感情可言,就不必行那套虚伪的行径了,直接开门见山才是最好。”

    “这么些年,还是这么固执己见。这皇位你说给,我就一定要接受吗?李凌逸,你就这么不相信别人?”李扶清语气不再温和,对李临觞废然而叹道:“你是否问过这些大臣们的意见?还是你在怕什么?”

    从凌氏去后,李临觞就没再怕过什么,他只是单纯的认命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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