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据审稿多年以来的经验，池念以为作为一个文学创作者，顾渺会像大部分文学作品中的那样，拉住她的手，然后来一场轰轰烈烈的告白。
她已经准备好了，甚至不动声色的抹干净掌心里因为紧张析出的水汽，跃跃欲试地准备献上自己沁凉的一双手。
然而事与愿违，她在这一幕中确实没有享受到这样的待遇。
就像是今天偏要给她做个系统性脱敏，池念眼看着顾渺单手撑住床沿，又开始往旁边歪。
但很明显，他这次是有意为之，池念只能随时准备着，一颗心都跟着颤。
她惴惴不安地看着，眼瞧见顾渺探身打开床边柜最上层的抽屉，取出一个相框，用拇指抚了两下，又倒扣起来交递到她手里。
她有预感，这相框一定非常重要。
池念当即连呼吸都放缓了，珍而重之地双手接过来，直到小心托稳了才敢观察。
那相框是黄铜制的，握在手里颇有些重量，边沿的花纹繁复，许是因为经常被人拿看抚摸的缘故，凸起的部分都露出深色的氧化层，看起来更有年代感。
她当然知道顾渺最后一个动作的缘由。
左不过就是给她留一条退路，交由她最后一次推翻选择的机会。
她才不呢！
池念反手就将那相框一翻，然后怔住了。
......
池念木呆呆地看着框在中心，已经有些微微褪色的纸页，抖着手，沿着玻璃边缘捋了一下。
怔楞间，她听见顾渺的声音由远及近，悠悠传过来，最后停在她耳畔，道：“我的病历，周医生一早应该就给你看过了，我思来想去，能留给我自我剖析的大概只剩这一点。”
池念听着他的话声，不敢抬头，连手指节都不自觉地蜷起来，越收越紧。
再精致的金属制品，也难免有凸起的设计棱角，随着池念不断增加的力道，逐渐嵌进她的皮肉当中。
“我第一次发病是在我大学二年级的时候，公里三甲医院出具的诊断报告中显示，促发抑郁障碍的诱因是社会环境因素。”
他说到这忽然停顿了下，像是哽住，半晌都没出声。
池念忍不住，悄悄窥了他一眼，便见他面色如常，连眸光都淡淡地，落在地板上的某一处交点，像是回忆。
似是察觉到池念的视线，顾渺恍然回过神，继续道：“说年份你也许没什么概念，不知道你听没听说过，那年年初有个挺大的跨境制贩口毒系列案，现在的专题片里不时还会提到，总称他为216专案。”
这个案件的轰动程度不低，池念确实有所耳闻。
没记错的话还是她上高中的时候，只印象是在某天晚自习回家的地铁，她打开手机，看到各大新闻软件头条报道。
时隔多年，案件的细节池念记不清楚，隐约能够回忆起来当时的新闻架构，甚至配以图文，还呈放上几名牺牲刑警的照片。
池念隐约可以猜测出这段故事的脉络走向。
“为了传递制口毒窝点的坐标，我的父亲在那次行动中彻底暴露卧底身份，因公牺牲。半个月之后，为了报复，流窜在外的毒贩绑架了我的母亲。”
他话音一顿，似是难以开口。
“奸口杀。”
池念明显察觉到了，顾渺的声音越发哑下去，连声调中都隐隐带着颤。
她不忍探看，却又克制不住地去在意，在余光中瞥见他抬起手，僵在半途，又缓缓落下。
没有犹豫地，池念将自己的手心贴在了顾渺的掌背上。只是轻放着，再没有半分多余的动作。
“那时候我在学校住宿，有时候为了得出一个实验数据，没日没夜地扎在实验室里，几天不跟家里联系都是常事。”
“直到她遇害的第三天早上，巡逻民警在河岸边发现尸体，通过DNA比对，才从学校联系上我。”
他像是不以为意，语气平淡得仿佛在诉说一件与己无关的新闻事件，池念难以从他的叙述中听出一丝一毫情感上的波动，却清晰地感觉到掌心之下，那片肌肉的紧绷、僵硬与颤抖。
她添了几分力，握住他的腕子，将他整只手都包裹在掌心里。
“警方通过沿途商店监控，发现嫌疑人体貌特征与216专案涉案人员高度相似，当即扩大至全市搜捕，两天之后在郊区一座废弃职工宿舍中，将全部在逃涉案人员缉拿归案。”
“……”
现实比池念循规蹈矩的猜测更加残酷，听得她紧抿着嘴，良久都发不出声。
池念瞠着眸子，紧盯着手里的三人合照，视线却是模糊一片，怎么都看不清晰。
她吃惊、不解，在巨大的冲击之后，强烈的不平像潮水般向她涌过来。
为什么?
池念的手掌收的更紧，怆然之余带着不甘与愤怒。
为什么英雄满身泥污，残逝于黑暗之中，而遗孀子女却还要生死两隔，遭受折磨。
又凭什么？
如果天意终究要降以诸多苦难给这人间，凭什么独独将他坠在悬崖边，凌虐捶打，生生不息。
池念为他愤愤、替他不公，却紧咬着牙，尽力克制着外泄的情绪。
她在极力保持冷静。
掌心里源源不断传出来尖锐的疼痛，得以让池念变得更加敏锐、清醒，维持理智。
她看似一动不动地呆坐着，实则内心风起云涌，又努力克制，偷偷平复整理。
良久之后，池念终于得以自持，轻轻吸了下鼻子，抬起头，努力维持着平淡轻松的表情，甚至还安抚一般的，朝顾渺咧嘴笑了一下。
只是她的嘴角扯得实在为难，看在顾渺眼里就像个打起褶的小肉包，连眼角眉梢都是垮的，还偏要硬撑着。
不可否认，池念现在看起来实在可怜，可怜到顾渺几乎就想置换了身份，反过来安慰她。
他已经习惯了，面对他人悲哀同情的目光，十年如一日的重复单薄的劝慰，机械的维持起平静的面容，然后淡然道：没事的，都过去了，人总是要向前看。
他几乎就要开口。
只是这次……
忽然，顾渺感觉眼前一花，凌乱反转，下一刻，他被温柔又强硬地，揽进一个温热的拥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