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雀

    山雀镇位于大唐境内河西道,凉州州城以西,跨越塔格沙漠三千余里的山坳之内。小镇远离长安,地势险要,出入多有不便。早前是案犯盗匪流放之地,镇民常年习武,以暗杀行为换取赏金。名声渐远之后,那些州城富庶之地的达官显贵经常付重金请这些山雀杀手暗杀目标。

    夏末之季,青草渐长,杏树结果压弯了枝条。

    孙传尧坐在树荫下,身上穿着浅蓝色单衫和灰轻纱单袴,眼眸微合,浅浅打着瞌睡,黑色的长发落在后颈被松松地绑成一束,垂落而下,衣衫上落满树叶,怀里揣着两颗杏果。一阵凉风吹过,他才勉强睁开眼睛,举起将手臂枕在脑后,远远望着练武场上武者的对峙。

    石砖铺成的方形场地上,洒着柔软的泥土,缓冲伤势。褐衣男子手握单刀向对方咽喉一阵疾刺,青衣少年移动脚下步伐,侧身躲闪,劈刀格挡对手的攻击。两人钝刀相击,一时难分胜负。

    一位年轻的侍者在场边四顾回望,看到孙传尧,走了过来。“蒋安丰有事找你,武场的事情结束之后,去府邸见他。”

    蒋安丰手下的侍者一般是在武场内武艺不精,才被安排在蒋府做些杂事。

    孙传尧将视线收了回来,望着侍者浓密的黑色头发和冷淡的嘴角,扫了兴致,恹恹道:“我知道了。”

    侍者听完,头也不回地走了,衣衫随着微风起伏,留下一道气焰嚣张的背影。这些人看不起孙传尧这样的杀手,觉得他们身上血腥气太浓,连衣服都好像夹杂着死亡的味道。

    孙传尧早就习惯这样的关系,就像整日在练武场练剑的杀手看不惯这些侍者的软弱无能,谁也不知道换了个位置,自己会怎么做。

    凉州刺史府在山雀镇设置了县令官职,对小镇进行治安管理。此人却没有实权,镇内事务皆由蒋安丰处理,蒋安丰亦是山雀杀手的组织者和联络人。

    蒋府是一处幽静的住所,廊道曲折,花丛遍布。孙传尧来到前厅,厅堂内坐着一位面容清癯,身形精瘦弱的男子,此人便是蒋安丰。蒋安丰看到孙传尧走进来,作了手势,让其他侍者退出堂外。

    屋内茶香四溢,气氛颇为凝滞。“孙传尧,我这里有任务需要你去执行。这次你要去的地方是长安,要杀很多人,也很危险,你想去吗?”

    孙传尧目光冰冷,泛起阵阵杀意,开口道:“我是一个杀手,生死由天命,何况皇族与我有世仇,没有理由不去长安。”

    蒋安丰将手掌搁在扶手上,朗声大笑道:“很好,我就知道你会答应。你自小在剑术上天赋过人,让你去执行任务,我很放心,到长安之后,去城南客栈,找一个叫齐戈的人。他在城内有地下暗网,势力不小,一切听他安排,十日之后动身。”

    孙传尧道:“我什么时候能回来?”

    蒋安丰不置可否,冷眼看着孙传尧,谁说过,你还能回来。

    孙传尧迎视着对方的表情,一时无言以对。

    蒋安丰站起身走到孙传尧身前,缓声道:“放心吧,路途遥远,会耽搁些时日,一年之后就能回来。”

    孙传尧走出府邸,蒋安丰的言语让人觉得虚伪可笑,不过孙传尧并没有奢望这次去长安,能有几条命回来。

    孙传尧出生在南方宁州的龙岩国,拥有龙炎血脉。十四年前,宰相钱弘南与龙岩国国王不和,假借天象判断拥有龙炎血脉的人心怀弑君犯上,逆天之命的想法。同时当朝柳皇后拥有龙炎血脉,亦被宫内小人构陷携子谋逆,致使皇帝李珣赐死柳皇后和两位皇子,残杀龙岩国城内三千余人。当时孙传尧只有三岁,成为了孤儿,断断续续记忆,记得眼见之处尽是杀戮,也成为了儿时的梦魇——

    府邸门前数十名男子被按倒在地,发髻松散,面容憔悴,每位男子身旁站着一位刽子手。行刑官下令,刽子手砍刀齐落,斩下他们的头颅。酒楼商铺被蛮横的将士纵火烧毁,剩下焦黑的房梁屋架,摇摇欲坠。老者幼儿被铁链绑缚,拖出城外。咒骂,哀嚎和哭泣之声不绝于耳。

    孙传尧年幼,侥幸逃出城外,在宁州边界,跟随各路乞讨者走了很久,直到被蒋安丰收留,传授武艺,长大成人。

    所以,孙传尧能够活到现在,已经足够幸运。

    其实,孙传尧并没有整天想着报仇,长安离自己太遥远。钱弘南又在七年前病老过世,晚年执掌宰相大权,一生荣华富贵,死后以国公礼安葬献陵。接下来,如果复仇的对象是李珣,那个残暴无度,视人命为草芥的昏君。皇宫这么大,恐怕自己刚闯进去,还没有找到人,就被侍卫发现,押往大理寺治罪。不但复仇无望,还会被其严令处死。所以这些年来,孙传尧认了命,不想着去长安,蒋安丰让自己干什么就干什么。至于仇恨那是皇族欠下的血债,它改变了自己的人生,这种日日夜夜反复叨念的痛苦,深深刻在心里,无法磨灭。

    次日,孙传尧照常去武场练习。与邱泽对战之后,两人放下手里的刀,坐到武场边休息。

    邱泽面容黝黑,脸色泛红,身材魁伟,是一位坦率真诚的青年。以外貌而言他和山雀镇的其他武者长得更像一些,更像西域小镇当地人的样子。

    孙传尧则穿着粗布衣衫和浅色裈裤,面容白皙,身形瘦弱,持刀的右手伤痕累累,与邱泽相比,容貌更清丽一些,看起来更似南方人。

    孙传尧抓着手里的竹刀,在手柄处缠上布条,浅笑道:“邱泽,你的剑术长进不少。再这样下去,我早晚有一天会输给你。”

    “阿尧,你可不要对我尽说好话,我和你比差得太远。”邱泽打量着孙传尧的侧脸,转念道,“我从来就没有跟上过你的速度。”

    孙传尧紧紧咬着嘴唇,将手里的竹刀倚在墙边,握着手肘,低下头去,微微颤抖起来,没有答话。

    “你的左手又疼了吗?”

    “这两天确实疼得有些厉害,早上吃了一些龙血草,好很多了。”

    十四岁的时候,蒋安丰让孙传尧去灰窑村暗杀一位老人。老人习过武艺,年轻的时候杀过人。仇家付下重金,买他的性命。老人年事已高,拄着一根竹杖行走,全无抵抗之力。孙传尧见此情形,一时放手,没有将其灭口。回到蒋府之后,蒋安丰便让侍从抓着孙传尧的手臂,用剑柄砸伤其左手手肘,伤口没有及时医治,落了旧疾,隐隐作痛。孙传尧一直认为是自己的迟疑才会受此责罚,对此从无怨言。

    邱泽叹了口气:“你还是找个郎中看看吧,听说你要去长安,这么长途跋涉,你会受不了的。”

    孙传尧笑着,呼吸略显急促,回应道:“这是老伤,还能承受。”

    邱泽移开视线,看向武场上练武的武者,说道:“我知道长安,大明宫,李珣,不过我可不想做皇族的人。当年,李珣亲手赐死皇后和两位皇子,李源和李晖,听说李晖才三岁,不知道他怎么下得了手。不过也有传闻李晖死后不知所踪,也许他被人救了也有可能。”

    孙传尧拿起竹刀,紧握刀柄,强忍着愤怒,才让自己不去想像怎样杀死李珣,才能化解族亲的仇恨。

    邱泽道:“阿尧,不管怎么说,我觉得你还是不要去长安,我曾经也杀过人,这个感觉不好受。你还是早点收手,我决定过段时间便离开山雀镇,我不怎么喜欢待在这里。当然你是我的朋友,除了你之外。”

    孙传尧浅笑着,回应邱泽带给自己的友谊,随后答道:“邱泽,你的父亲是商人,家里不缺钱,你到这里来学习武艺,学成之后,想走,自然可以离开。我和你不一样,我在蒋安丰手下做事,不是一个自由的人。”

    “我不知道自己值多少钱。”孙传尧低头看着手里做工粗糙的竹刀,手肘上的紫青淤痕和破旧衣衫,无奈道,“他们不会轻易地放过我。”

    邱泽沉默良久,开口道:“长安对你来说太危险,我担心你会想着去报仇,我担心杀人这件事会让你变得比较冷漠。”

    孙传尧道:“李珣是个昏君,无端残杀平民,长安城里该死的王侯将相多得是,杀他们一个或者十个,又能怎么样?”

    “至少你可以答应我,不去杀无辜的人。”邱泽道,“毕竟等你回来,我可能已经不在山雀镇,但是我还会回来,再来找你。”

    孙传尧想起蒋安丰的言语,良久,语意平和道:“我答应你。”

    孙传尧从蒋安丰手里拿到过所文书,纸上写着孙传尧的名字,来自江州浔阳城,去往长安投靠远亲。

    五日之后,孙传尧收拾行李,离开山雀镇,前往长安。

    孙传尧在塔格沙漠过了三天三夜,白天除了碰到一队贩卖丝绸的商客,茫茫沙漠,再也没见过其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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