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

    手肘的刀伤又渗出血来,染透了细布。该死的温乔,若不是手上没有灵均否则早就出手杀了他,还有李景宣,近在咫尺的距离,他们不可能有拔刀的时间,孙传尧将棉被拉上肩头,小心翼翼地护着手肘,辗转几回,脑中思绪万千,一夜未眠。

    光德坊赵府内,赵昆的父亲赵邺本是吐蕃国人,战乱被俘之后,娶青阳县主李孟仪为妻,归顺为剑南道大将军。赵邺有三个儿子,赵昆,赵廷军和赵倬良。赵昆担任兵部职方司主事,已被山雀暗杀身亡。赵廷军武艺高强,常年生活在兵营之中,早前在南诏国战役中,以千人精锐骑兵深入南诏腹地,平定战乱,从而名震中原,外号益山夜鹰。赵廷军目前驻守在益州边境。赵倬良则居留长安,尚无官职,暂且管理府中事务。

    这日,赵府众人正用着早膳,侍女来报:“老夫人身体不适,今日仍在房内用膳。”

    赵昆的夫人宁秀元,年龄三十上下,穿着一身缟素,不施粉黛,黑色的长发梳成云髻,面容苍白憔悴,却难掩其娴静有礼的风度。

    宁秀元道:“知道了,你去厨房拿一份早饭给老夫人,记得要让她多吃一些才好。”

    侍女应声,作礼而退。

    宁秀元身边还坐着一位青年,此人便是赵倬良。赵倬良,二十岁左右的模样,长得少年英气,身材挺拔。平日赵昆一直很照顾赵倬良,两人兄弟和睦,情义很深。

    赵府管家赵祁站在一旁,无奈道:“老夫人还在为大少爷的死,伤心难过。”

    赵倬良问道:“益州那边有回信了吗?”

    赵祁答道:“只有一封加急回信,二少爷已经向皇上请旨回长安。我想只要他回到府上,老夫人兴许就会开心一些。”

    赵倬良道:“现在长安全城戒严,我想用不了多久,就能抓到山雀。早日将他定罪,也好为大哥报仇。另外,刘昱安与我相识,他和越王关系也不错,过两天我可以去他那里打探一下情况。”

    宁秀元放下手中竹筷,迟疑片刻,说道:“倬良,我觉得还是应该去找一下蒋以泉,他如果得空的话,到府上瞧一下老夫人的病,我怕老夫人这样伤心下去身子会受不了。”

    蒋以泉是宁州人,出身在龙岩国,拥有龙炎血脉。十四年前,李珣命他调制鸠血给柳皇后和幼子李晖饮用,致使两人中毒身亡。蒋以泉深知这场变故的缘由,也知道是钱弘南构陷害死柳皇后和他的两个儿子。所以,蒋以泉与皇族之间总是保持一段距离,故意远离皇宫,不介入朝廷之争。平日与阿吉两人住在胜光寺附近,打理宅邸的花草,研习医术。李珣当然知道蒋以泉的心性,但是介于其医术高明,日后会有用处,才一直对他放手,没有杀他。

    蒋以泉以前在益州救过赵邺,所以和赵府的人还算熟识。

    赵府的仆役来找蒋以泉的时候,蒋以泉正在庭院修剪花草,听到是老夫人病了,便带着随从阿吉,前往赵府。

    阿吉是一位右手残疾的少年,言语不太利索,心性简单善良。十七年前,蒋以泉在城外荒郊看到阿吉时,年幼的他浑身只裹着一块破布,哭声不止。蒋以泉将他带回住处,认为义子,教他读书识字,就像普通人一样。

    蒋以泉和阿吉来到赵府后院老夫人的住处,房内燃着淡雅的松香,辛香宜人,轻烟袅绕。

    老夫人坐在椅榻上,年岁挺大,头发花白,眼神也有些昏暗,样貌却是慈眉善目,柔和温顺,看着便让人觉得非常亲切。

    蒋以泉搭着老夫人的腕脉,良久,缓缓开口道:“老夫人,你这是郁脉多沉,经久成疾,我给你开些姜汁汤,可以缓解你的症状。”

    老夫人晃动了一下眼睛,不知道有没有听进蒋以泉的话,答道:“蒋医官,我们好久不见了,你是来给我瞧病的?

    蒋以泉一边在桌上摊开纸,一边答道:“倬良请人让我过来,我来这里也是来陪你说说话的。”

    老夫人问道:“赵廷军什么时候回来?”

    蒋以泉在纸上写着药方,思索片刻,缓声道:“听倬良说,过不了多久就能回来,等你用完我的药,身体好起来,自然就能见到他了。”

    蒋以泉写完药方,将信纸交到阿吉手上。阿吉带着药方,走出了房间。

    此时,老夫人才抑制不住内心的痛苦,哀怨道:“我可怜的昆儿,死于非命。蒋医官,你说我该怎么办?”

    蒋以泉看着老人家,心情亦是沉重,言语的安慰终究太过轻描淡写,不过蒋以泉最终还是开口道:“老夫人,你要保重身体。我相信凶手很快就会绳之以法,得到应有的惩罚。这些日子,你还是要放宽心思,别胡思乱想。”

    蒋以泉刚说完这些话,看见阿吉又走了回来,神情略显不安,似乎有着对他来说很重要的事情要和自己说。

    蒋以泉来到门外,问道:“阿吉,出什么事了?”

    阿吉轻声道:“他们说越王找我们去王府,等这里的事情结束就要过去,马车已经停在门外。”

    蒋以泉听着阿吉的话,微微皱着眉头,李景宣不会无缘无故找自己,难道李季彦的病情又不稳定了,或者还是有其他什么事情。蒋以泉和李景宣平时很少说话,自从柳皇后一案之后,两人似乎刻意避而不见。以前李季彦若是有情况,也是李燕亭来找自己,蒋以泉实在猜不出这次李景宣找自己到底有什么事情。

    蒋以泉道:“阿吉,你把药方交给赵倬良了?”

    阿吉点了点头,蒋以泉道:“等我把这里的事情处理完,我们一起去王府。”

    阿吉沉默不语,却似听懂了蒋以泉的话,站到门边安静地等着。

    午初时分,孙传尧打扫完马厩,坐在石阶上休息。武康找到孙传尧,他应该知道昨天的事情,不过当着孙传尧的面并未提起私自离开马场的行为。

    孙传尧想着,武康能让自己进入王府,就算不是齐戈的同党,也应该互相认识。

    孙传尧说不准他是不是齐戈所说的自己人,如果不是,那么这个人深埋在王府,只能由他来找自己,如果凭着直觉去猜测,很难猜出到底是谁,还容易暴露身份。

    武康手里拿着一叠账单和木牌,漫不经心道:“孙传尧,你去一趟崇贤坊的草料场,找宋哲掌柜。你把这些账单交给他,告诉他别总是用干草充作饲料运过来,下次记得调些谷物黍米进去。这块木牌放在身上保管好,你从边门出入的时候,侍卫才会放行。”

    孙传尧接过木牌,看到上面刻着越王府的字样,随手将它放到衣袖里,手里拿着账单回到客房,将短刀放到怀里,包了两个团子带在身上,随身还拿了一些碎银,从北门离开了王府。

    孙传尧绕过正门,看到王府大门边停着一辆马车,车内下来一位年约五十的男子,身材清瘦,面容白皙,像宁州人。男子身边还跟着一位少年,右手略有残疾,沉默寡言。

    两人走进王府,孙传尧则继续向崇贤坊走去。

    草料场挺大,大约有十几名杂役来回装卸货物。南面一排马厩,来自中原各地的马匹被安放其中,另有一些人面容黝黑,脸皮刻着深深的皱纹,穿着褪色的粗布衣服,双手带着镣铐,正拿着一把大扫帚在吃力地扫洒马场。

    他们是犯了刑的奴隶,孙传尧暗自想着,罚做苦役来偿还钱财,平日里会被马场的主人殴打,甚至打死也不会有人来多问一句。若是一个杀害朝廷命官的杀手被抓住,则会被押进地牢里活活饿死,或者处以极刑。可是这些和仇恨相比又能怎么样,既然已经见到了李景宣,不用去理齐戈的命令,还是尽早杀了他才好。

    可是王府有那么多侍卫,这些侍卫的身手绝对不会比凉州州府的侍卫差,还有温乔,官府的走狗,不管怎么样要先沉住气,机会只有一次。

    南面一排矮房内走来一名男子,身形矮胖,年约五十,手脚粗壮短小,双目精明冷漠,好客虚伪,带着长安人的悠闲腔调。

    “我是宋哲,你是从越王府来的?”

    “武康让我来的。”

    宋哲上下打量着孙传尧衣着和举止,通过一双马场掌柜的眼睛断定孙传尧不值多少钱,很有可能还在外面欠了不少钱,继而变换了站姿,不以为意道:“把账单给我。”

    “武康说饲料里面放些谷物黍米进去,少放些干草。”孙传尧说完,从怀里取出账单,重新翻页,数完张数递了过去。

    宋哲接过账单,背过身去,敷衍道:“我听到了。”

    孙传尧找了一处台阶坐下,从衣袖里拿出木牌,拿在手里翻面看着,木牌上的字和纹路雕刻精致,若是在山雀镇可以找得到木刻师傅以假乱真,但是在长安,孙传尧不认识技艺如此精湛的人,就是找得到,也未必肯动手为自己仿造一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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