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燕亭往大殿内扫了一眼，两排壁灯盛着火油，却没有点燃。门窗倒下苍白的月色，在石砖地面上化成一片薄霜。李燕亭恍然听到微弱的声响，转身看着梁柱，一名黑衣男子手持弯刀，四处搜索着人迹。

    李燕亭惊慌失措，连忙倒退数步，左脚靠在门槛上，发出“砰”的一声响动，在黑暗之中分外刺耳，黑衣男子转身望向大殿门口，走了过来。

    与此同时，李燕亭朝走廊上大声喊道：“季彦！快走！”

    李燕亭抬脚跨出门槛，跑到李季彦身边，抓住他的手腕，拼命向回廊的拐角跑去。

    身后到底有没有人追上来，李燕亭没有时间，也不敢去看，手中李季彦的手腕，脉搏在微弱地跳动着。

    两人来到回廊拐角，季彦来不及转身，摔倒在地。李燕亭俯身将他扶起来，起身却看到两名男子已经站到自己身前。

    李燕亭根本不用去问他们想干什么，景宣被人陷害，这些嫉羡太子之位的人，肯定是来对付李季彦的。

    一个声音从走廊的另一处传来：“你们应该先对付我，再去杀他们。”

    两名男子转身看到一名握着长刀的少年。少年穿着黑色衣袍，带着玄青色布巾，长发遮着眼眸，凌乱地扎成一束，垂落而下。

    少年抽出刀刃，疾速飞奔，踏上栏杆，跃身来到两名男子头顶，挥刀斩落对方肩部，抓着手腕，落地俯身横扫另一人的腿脚，随即以两人的刀刃互相撞击，砍伤对手，鲜血淋漓洒落。李燕亭抱着李季彦，俯身遮着他的眼睛，为其挡去阵阵细雨，风中夹杂着浓稠的血腥味。

    两名杀手并没有丧命，按着身上的伤口，起身跃出廊道。少年也没有去追，反握刀柄，将刀刃收在手边，走到李燕亭身前，停下脚步，开口道：“皇宫对你们来说已经不安全了，跟着我离开这里。”

    少年说完，转身走下白玉石砌成的台阶，李燕亭扶起李季彦，颤声道：“阿尧，你回来了？”

    少年停下脚步，侧耳倾听，没有转身，月光自其身上落下刀锋一般的黑影，寂静无声。

    少年答道：“杀手不止两个，你们跟紧我。”

    突厥王庭以北的大片草原，居住着与突厥同为铁勒民族的游牧部落。他们不受突厥可汗掌控，居无定所，放牧牛羊而迁徙牙帐，以民族的称号立国，对外称作铁勒。铁勒的可汗世袭封号，传到毕加手上，已经成为突厥之外最为强大的游牧部落，与大唐长安遥距千里，几次想要进贡朝见，都受到突厥的阻拦。两国的之间，互相责难，争端不断，五年之前就不再派遣使者往来。

    铁勒牙帐建在江措湖的源头，查玛尔群山的山脚下，山水相依，草原辽阔。城池以黑砖砌成，王庭内立着八个黄金宫帐，南面一处宫帐外守着四名武将，帐内装饰华丽，隐隐散着甘松香的气息，中间摆放着桌案软垫，地上铺着黄黑色相间的蔓草纹波斯地毯。

    帐内左侧有一张圆形床榻，温乔躺在软垫上，身上盖着虎皮纹的被褥。两名侍女穿着异域裙服，手里拿着银壶和羊奶，蹲坐在矮桌边，注意着温乔的神色，以手势交谈着话语。

    温乔醒过来的时候，腹部一阵痛楚，根本无法弯腰坐起身，只能用两个手肘支撑着坐在床榻上，看着帐内的装饰。

    温乔大致猜出了自己的处境，内心不停地咒骂起来，根本没有办法回忆起受伤之前的情形，见阿吉不在帐内，又徒添了一份担忧。

    温乔侧身来到床沿，穿上羊皮长靴，双手颤抖着系上绳带，绳带很长，温乔见过西域的绳结，但是自己怎么都打不好，几次系上又解开。

    两名侍女走来跪坐在地上，伸手想要帮忙，长发配着珠宝发簪，衬裙柳腰，目光灵动，姿态妩媚。

    温乔出手将她们推开，呵斥道：“你们都走开！给我滚出去！”

    侍女们坐到地上，似乎听不懂中原话，揣测着温乔的表情，不敢上前。

    温乔起身离开床榻，看到衣柜边立着一面铜镜。镜子里自己黑发披肩，胡服衬衣，脚踏长靴，一副游牧民族的打扮。

    温乔甩出左手用指骨打碎镜子，鲜血顿时从手背流淌下来，滴落在地毯上。侍女们听到响声，见温乔打碎镜子，还流着血，全都跪坐在地上哭泣起来，想是照顾不周，会被主人责罚。

    温乔踏着皮靴在地毯上内心不安地走着，耳边听着哭声，拿她们也没办法，让她们离开又听不懂。

    此时，脑海里才渐渐回忆起，岗日西坡的三万将士死于突厥之手的惨景。这些人都是自己亲手从折冲府挑来的侍卫，回长安之后怎么和他们的家人交代。

    温乔愤怒地咒骂着，看见眼前的布帘被人拉开，迎面走来三位男子。为首的男子矮胖浑圆，中年样貌，一身胡服，头戴圆帽，气势凛人。一双深谙世故的眼睛，带着笑意，精明算计。男子身后两名武将，穿着同样的服饰，腰间插着一把弯刀，身高都要比温乔高出一个头，臂膀粗壮，肌肉健实。若是说这两个人徒手便能将人打死，绝对不是一句玩笑话，温乔握紧双手，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男子上下打量着温乔，满意地点头道：“温乔，这身衣服穿在你身上很合适。我还为你准备了外衣。”

    男子用胡语对侍女说了几句。

    侍女从衣架上取下一件银边锦缎衣袍，外加蓝灰色狼毛披衣，质料精良，似是草原贵族的华服。

    温乔侧身看了一眼，没有动手，说道：“不用，我不穿突厥人的衣服。你是谁？”

    男子面带笑意道：“我是铁勒可汗毕加。温乔，这里不是突厥王庭，是铁勒牙帐。”

    毕加伸开粗壮的双手，说道：“铁勒对大唐向来友好，看着十几天来我们为你治伤的份上，对我们别这么冷淡。”

    温乔冷眼看着毕加，沉默不语。

    毕加道：“听说你三招之内便将岩陀打落下马，也算是为我们报了仇。往日拓西嘴里总是叨念要将你收入麾下，看来他说的不差。”

    温乔眼里不屑道：“我是大唐将士，不做叛臣逆贼，既然落入你们手里，要杀要剐，随你们处置，我不会为你们做任何事。”

    毕加道：“放心，我会护送你回长安，还有阿吉。”

    温乔道：“你们把阿吉怎么样了？”

    “我们给了他一间干净的屋子，每日让他来看你一次，你的伤是他为你包扎，我们提供的药材。这小子还认识不少西域的草药，脑子还挺好使唤。”毕加神情微变道：“不过，到底是缺了一只手派不上用处，你们中原人还真是和善，像这样残疾的孩子出生在草原，我们早就扔到野外喂狼了。”

    温乔注意着毕加的神色，话中之意是威胁，不是闲谈。与其让阿吉成为叛徒，还不如让他喂狼。温乔眼眸暗动，问道：“毕加，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毕加迈着双腿，双手背剪，在帐内走了几步，说道：“铁勒对大唐向来友好，就是突厥从中离间，变成了我们的敌人。温将军，仔细想想，若是你带着五万铁勒将士从后方进攻突厥王庭，会有什么样的结果。”

    温乔抬眼看着毕加，没有答话。毕加拍了拍手，宫帐外走进一位身材魁伟，面容和善的青年，腰间带着短刀，亦是穿着胡服，踏着短靴。

    温乔看着眼前的青年，咒骂道：“邱泽，你这叛徒！还有脸来见我！”

    邱泽走上前来，拍着温乔的肩膀，说道：“温乔，这里是铁勒不是突厥，皇上整日让你打仗，难道你还忘记怎么享乐了吗？”

    毕加朗声笑道：“邱泽，你们都是中原人，替我好好劝劝温将军。侍从已经在我的牙帐内摆下晚宴，等温将军想明白了，一起来我的牙帐喝酒。”

    毕加看着侍女，饶有兴致道：“安提，雅拉，随我去牙帐，等会儿侍奉温将军喝酒。”

    侍女起身，随着毕加和武将退出了宫账、

    温乔推开邱泽，说道：“邱泽，你走开，我没有话对你说。大唐三万将士迟迟没有等来增援，战死在岗日西坡，秦延也死了。你还想劝我投敌叛国，若是在长安，我一刀杀了你。”

    邱泽道：“温乔，我在凉州碰到杨峥，好不容易才和他混进铁勒牙帐，是想给你传递消息，我不在毕加面前演戏，怎么能到你身边来。”

    温乔厉声问道；“杨峥是谁？我不认识。”

    “这件事等会儿再解释，我们要快点去牙帐，免得毕加起疑心。”邱泽肃然道：“长安出事了。肖钧夷告发你通敌叛国，潜逃突厥。北衙侍卫又在东宫之内搜出贺真的戒指，加上李景宣帮助孙传尧潜逃。他已经被免去太子和京兆府的职权，交出益州兵符，暂时保留太子封号，在越王府思过自省，不得踏出王府半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