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7 章

    游历蜻蛉提醒过芫苏。

    那只线头小虫张开四片薄薄的翅翼,那上面流溢着千百年来积攒的缤纷颜色,它说:【你不相信的话,我不会再提起这件事,我的脾气很大的。】

    游历蜻蛉自己也不知道它活了多久,它说它不是智者,但它却确确实实地知道很多秘密。它粘附在人们衣服上在多地之间游历的时候,仔细聆听人们口中的言语,分辨真相。

    暮夏的晚上,海上昏黑。

    咸湿的海风让芫苏清醒了一点,他的视线下移,落在自己那只不安分的手上。

    这就是他以为自己不知道的答案。

    视线稍微上抬一点,他和她目光相撞。

    光圈窄小的舷灯在微微摇晃着,照在两人身上光暗杂半。

    她的眼珠颜色偏淡,其中神色平静得像一片凝固的玻璃海,乌黑的头发用发带系起来,另外一半自然垂落在肩膀上。她的情绪没有太大波动,在乎自由多过在乎生命,永远有办法,绝不会对别人的事视而不见。

    而他和她并不是同一类人,利益和目标驱动着他,平静的外表撕开来是汹涌而复杂的敏感情绪。

    “我不会再这样了。”他缓缓收回手,舷灯收拢的光圈落在别处,落在阴影里的他神色不明。

    “随便你。”青鞘笑了笑:“你的印章戒指很好看。”

    芫苏:“有点硌手。”

    两个算起来已经有一百年时间没有见面的人在甲板上坐了一会儿。

    青鞘把一只小黑墩叫了出来:“介绍给你,这是小墩。”

    “我果然叫小墩。”那只小黑墩得意道。

    另一只小黑墩委屈了:“那我呢?”

    芫苏去瑞伶家的小院里时就注意到了小黑墩这种“异形生物”的存在,他伸出手,小黑墩跳到了他的手上。

    青鞘解释道:“千阵岛,我会去那里问问到底是怎么回事。除了它们吃记忆以外,我也对它们一无所知。”

    “饿!”小黑墩对着芫苏嚷嚷道。

    青鞘提醒道:“他失去记忆了。”

    芫苏眼睁睁看着小黑墩立刻跑回青鞘身边。

    “不和穷光蛋相处!”小黑墩毫不留情。

    “小墩,你要说,让岛主自己留着吧,就不剥削他了。”青鞘笑着。

    小黑墩礼貌地纠正道:“岛主阁下,你留着自己吃吧,就不抢你的记忆了。”

    芫苏起先观察着她的表情,看着看着却又不敢再看了,眼睫半阖,藏起探询的眼神。

    她起身:“我回去休息了。”

    这个动作似曾相识,在无数个梦境里,她的身影也渐渐淡去。

    她曾说:[我要走了。]

    他说:[你要走了。][你又要走了。][你不要走。]

    来自往日的记忆被唤醒,让他心里好像被用力搅动了一下般。

    芫苏几乎是下意识地伸手想去拉住她。

    ——只是,他刚才不是还说,不会再这样了吗?

    他喉咙口一紧,心虚地缩回手。

    *

    船周的光亮在缓缓地变化,不知什么时候微光从混沌中轻轻散开。

    千阵岛近了。

    白降打着哈欠,揉了揉眼睛,还不怎么清醒地给史官写信:[燕尾年之第六,三日,我们到达千阵岛。]

    [船上的客人们到达了目的地,下了船。岛主在千阵岛进行了考察。这个暂时独立的小岛在战乱的南面群岛中安安静静,按照西岛的实力,如果在南面扩展势力也是可行的,或许还能抗衡以中心岛为轴心的东面群岛和北面群岛。当然,这都是我早晨起来脑子糊涂的时候写的,和岛主的意图没有一丝关联,文溪你若觉得这个猜测不妥,可以从你的笔记中删掉。]

    千阵岛有多个沼泽包围,南部临海是一大片红树林。

    红树林中树木的气生根整整齐齐。

    剥开红树林中树木的树皮,就可以看见树干的内里鲜红欲滴,像揭开了血痂一样。

    盐沼地里退了潮。

    黑墩依然又笨又重地待在原地,浑身都蒙着泥沙,安静得像没有生命一样。

    日头渐渐升起,螃蟹们急急忙忙地搬运着掉落在地上的树叶和果子,拉进自己的小巢里:【不要抢我的,你又抢我的!】

    另外一只螃蟹赢了拔河比赛:【谁力气大就是谁的,我拿走了。】

    长尾猴尾巴一勾,把自己藏进浓密的枝叶里:【有人来了有人来了。】

    这里的所有动物都没有见过青鞘,更别说认识洛缪了,它们都是近几年才出生的,对红树林里的不速之客相当警惕。

    只有黑墩认出了两人。

    青鞘和洛缪帮忙把黑墩脑袋上的泥土拨开后,两只小黑墩吃惊地和大黑墩面对面了。

    小黑墩:【怎么回事?】

    小黑墩:【我眼睛坏了,你的也坏了。】

    巨大笨重的盐沼地黑墩打招呼道:【退潮好。】

    青鞘:【退潮好,黑墩,你认识这些小东西吗?】

    黑墩闭着眼睛:【让它们跟我说说话,我好看见它们长什么样。】

    洛缪把一只小黑墩托在掌心,送到大黑墩面前,小黑墩持续震惊:【好大好大的脸!】

    黑墩感觉到了小黑墩的记忆质:【长得很像我。】

    青鞘:【所以才会过来问你。】

    黑墩睁开眼睛:【让我听听吧,它们到底是什么。】

    躲在一边的动物们也从红树林里的角角落落里探出头来。

    红爪蟹假装不经意地路过,假装不经意地被太阳晒晕了头,悄悄去看那两只和黑墩相似的小东西。

    黄腹鸟假装不经意地飞过,假装不经意地悬停,滴溜溜的眼睛转动着去看那两只小东西。

    猴子假装不经意地躬身的时候,树枝“啪”的一下断了,它慌张地抓住另一根树枝才没有掉下去。

    红树林里的所有动物都在问:【那是什么呢?真稀奇,是黑墩的同类吗?】

    黑墩听了一会儿,闭上眼睛。

    它缓了好久,才开口道:【它们就是怪物,吃记忆的怪物。掌管天使换了人,所以怪物也换了。】

    青鞘有些吃惊:【掌管怪物的天使换了人?】

    黑墩本来不想说的,但它很诚实:【青鞘,我必须老实说,这些怪物是你创造出来的。】

    黑墩在那些纷纷扰扰的声音中听到有人在说:黑暗通道,掌管天使。

    还记得和梦术关联的“幻境构造”能力吗?

    这些就是青鞘在通过那条漫长的黑暗通道时,在脑中构造出来的幻境。

    在那漫长的十年时间里,她的周围没有丝毫光亮,她一个人独自走在那条黑暗的通道里,走了整整十年。

    青鞘想起来了,在那十年时间里,为了缓解自己的疲惫和绝望,她不断地回想着别人的故事。

    她总是想起黑墩,黑墩也像她一样终年生活在黑暗里,黑墩也听到了很多很多人的故事。

    黑墩的声音浑厚又低沉,语调平而缓慢,笨笨的。

    但这次,黑墩的心情好像很好,它罕见地打破了自己话很少的习惯,说道:【它们属于你给自己构筑的梦境,可能你老是想到我,所以它们才会像我吧。】

    站在洛缪手里的小黑墩惊讶地张大了嘴:【我是幻境?我是假的?】

    黑墩心情果然很好,它甚至耐心地给小怪物解释:【黑暗通道能把幻境转换为真实的,你是真实的。】

    青鞘想明白了。

    她很快冷静下来,问黑墩:【黑墩,我再问你一个问题。】

    之前那个掌管怪物的天使,也曾经是人类,而这个人类在通过“黑暗通道”的时候,在脑海中构想了那些吞食万物的怪物,有些像气球一样飞快膨胀,死后成为一张皮,有些死的时候化为血水,有些则会留下骨架。

    黑墩:【远古时期的声音我没听到,我不知道,但我觉得你说的对。】

    在走过漫长的黑暗时间时,支撑着那人走下去的是恨意,所以那人靠着恨意在心里构想了可怖的吞食兽。

    然而,黑暗通道把那人的幻境转换为了真实,这些吞食兽从此就出现在了世界上。

    也难怪这些“怪物”的存在那么荒唐,像噩梦一样,和这个世界格格不入。

    ——而那个曾经创造上一代怪物的人,现在正在某个地方谈论或者思考关于青鞘的事,才会让黑墩听见这个秘密。

    日头升高了,炙烤着红树林里的盐沼地。

    螃蟹们躲进阴凉的小巢里。

    黑墩依旧在原地,它一动不动,脸上的皱纹却舒展开了一些,它看起来有些开心。

    离开红树林,青鞘沉默了好久。

    洛缪静静地在她身边,手握着她的手。

    青鞘问:“洛缪,我们所处的世界,难道是一个巨大的幻境吗?”

    洛缪声音温和,绵延着磁性,他说:“或许,黑暗通道就像神的画廊。”

    “神的画廊。”

    无论何人走进去,只要那人有能力离开这个黑暗的地方,那人就能在神的画廊里留下一笔,属于那人自己的梦境。那人或在梦里构想了恐怖的仇恨,或在梦里设想了美丽的花园,神都不管。

    所有在黑暗里诞生的幻境都从画廊里脱胎而出,来到这个世界上,给人们带来痛苦,或带来安慰。

    花朵,阳光,雨露,这些从神的画廊里走出来。

    地震,海啸,瘟疫,这些也属于神的画廊中的一部分。

    而人类所留下的一笔,则必须从无边的黑暗中通过。

    有人从黑暗中走过,给世界带来了仇恨和伤害,杀戮,战争,阴谋。

    有人从黑暗中走过,给世界带来了温暖和爱意,拥抱,诗句,怜悯。

    这大概就是黑暗通道,也叫做神的画廊。

    “我看到报纸上的异闻了,这样看来,我会不会就是传说中的魔王?”青鞘沉思着。

    小黑墩张牙舞爪:“我是魔兵,是吃人记忆的怪兽!”

    另一只小黑墩也照样“啊啊”地凶道:“我也是魔兵!”

    夕阳西下,红树林里涨潮了。

    洛缪脸庞边映着夕阳的余晖,向她伸出手,带着淡然的笑意:“走吧,创造小墩的‘魔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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