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留的眼睛是一个月前出问题的。
他一直在打听的事总算有了答案，有海鸟告诉了他关于巨犬之牙岛的传说。
他来到烟岛附近，登上巨犬之牙。
寻找了几天几夜后，他找到了在白崖断层中的洞窟。洞窟里有一些残留的古卷，那些古卷都是刻写在巨石上的，刮去沉积的盐晶就可以看到上面的刻字。
他在洞窟里躲过海啸，离开巨犬之牙岛屿后，发现自己的眼睛似乎受了损伤，视野逐渐缺损，视物也日渐模糊。
听说青鞘也在寻找这里的古卷，休留阻止道：“不要进去，恐怕你也和我一样受伤。你可以问我，那里所写的我都记得。”
青鞘：“那我问你一件事。”
青鞘不确定这是否就是洛缪所指的，便问休留他所见到的内容里有没有关于“渊”的记载。
休留思忖片刻：“没有。”
“不要骗我，真的吗？”青鞘不放心地问了一句。
见她不信任他，休留沉默了须臾后，才流露出平静得甚至有些释然的神色来：“……如果你愿意相信我。”
他曾利用她的信任坑了她一把，她大概不会想栽进去第二次了。
休留看向她，她没有直接做出判断。
他移开了视线，唇角微抿，溢出些苦涩的笑意来。
“休留，回去吧，我有很多问题要问你。”青鞘开口道。
休留怔了一下，好久才回过神来，说话的时候，声线已经略显沙哑：“好。”
缇魏从渔夫那里买的小船果然已在巨浪中沉了。
缇魏见休留并未使用船只，诧异道：“你叫休留是吗？你是怎么过来的？”
休留：“渡海。”
缇魏总觉得不对劲，他的疑心病达到顶峰，正要继续质疑休留——
青鞘在旁边拍了拍他：“可以闭嘴了。”
最终是青鞘掩护着休留从另一个方向走，让他离开巨犬之牙去找船，再回来接他们两个。
缇魏知道事情没有那么简单，那个叫休留的人身上有秘密。魔王青鞘就不用说了，对于缇魏来说，她就是秘密的集合体。
青鞘制止他以后，缇魏也没再多问。
回程，休留也留意起了两人的关系：“缇魏……这个名字我有印象，我记得他是西岛主岛的军团长，为什么会在你身边？”
“你听到魔王的传说了吧？这位先生是来抓捕魔王的。”青鞘笑着指了指缇魏。
顶着一头狮子鬃毛金发的军团长抬起眼帘，那双蓝眼睛冷冷地在船上另外两人间打了个来回。
回到烟岛，天色已暮。
缇魏身上只有一点零钱了，他毫不客气地下了逐客令：“休留，你可以走了。”
休留微微笑着，对青鞘道：“所有要交代的都对你说了，我离开了。”
他转过身，走了几步，却被青鞘叫住了。
“前面没有路。”她平静地提示道。
他走的方向，前面是一堵墙，再走一步就会撞上。
烟岛上晚霞飞遍。
休留像做错事的小孩一样低声为自己辩解道：“天晚了，光线太暗了。”
天晚了。
青鞘的眼神滞了滞。
她也曾以为自己眼睛看不见了，一丝光亮都捕捉不到了。
“休留，你知道南面群岛近年来的情况吗？”她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
缇魏露出了不解的神色。
休留：“问这个做什么？”
青鞘：“你回答是或者不是。”
休留迟疑了一下，终于顺着她的问题答道：“……是。”
“你要是愿意，可以去见西岛岛主，告诉他你可以帮助他。”
芫苏。
为什么要帮助他？
休留神色晦暗不明，几乎是跌跌撞撞地走开了。
很久很久前，她也是这样嘱咐他的：安置好芫苏。
他和青鞘在交接信使任务的时候相处了八年，认识了将近百年。而她说那句话的时候，那个小孩才和她相处了几个月。
很久很久后，她再次对他说：帮助芫苏。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他一无所有，所拥有的东西正在逐渐流失，而他要帮助的对象却位高权重，拥有一切。
休留承认他感到愤懑不平。
这根本是不公平的，彻头彻尾。
但他无力反驳，因为他确实曾做错了事。
休留独自坐在昏暗的海边。
海边涨起来的潮水喧嚣而痛苦地沸腾着。
他枯坐了半个晚上，直到筋疲力尽，才站起身来，一只猫头鹰落在他的手背上。
“带我去找芫苏。”
芫苏和烟岛的执政官见面以后，又花了很久在整座岛上暗中打听情况，为自己增加筹码。
次日，他再次离开船上，准备开始自己的布局时，却见到了一人在岸边等他。
“芫苏，你不记得我了。”休留开口道。
芫苏失忆后，的确想不起来关于此人的事，他有些警惕。
一边的白降提示道：“我想那是叛逃的休留阁下，我在中心岛生活的时候见过抓他的通缉令。”
“是我。中心岛所要抓捕的叛逃者与西岛无关，我受人所托……”休留顿了顿，才说出下面的话：“希望我能帮上你的忙。”
*
闲下来的魔王正在烟岛上打短工。
“休留是个骄傲的人，我还不知道他会不会答应。”青鞘说。
同样被打发来打工挣钱的缇魏背着箩筐，正在埋头寻找符合要求的蘑菇：“他能帮到什么？”
青鞘：“他了解近年来的情报。”
采蘑菇的军团长把摘到的小红伞扔进了箩筐里，冷哼一声。
“等一下，你刚刚扔进去了什么？”青鞘回过头。
缇魏：“要求的红菇，无毒。”
青鞘不放心：“让我看看。”
她怎么觉得那个不像红菇呢？
从箩筐里拿出来一看，那把小红伞果然是正宗的毒蕈。
缇魏：“……”
青鞘：“……”
两人相对无言。半晌后，两人默契地在箩筐中已经采的红菇里翻了一遍，把所有找到的毒蕈都扔出去了。
两个打工人在整个南山坡上翻了一遍，回去交差，总算顺利拿到了辛苦钱。
回到船上。
缇魏认出了休留，动作戒备：“休留？”
白降非常自觉地在一边介绍：“这是情报专家，会一路随行，将他所知道的局势和信息告知我们。”
缇魏下意识地看向青鞘，青鞘却径直往厨房走去了。
缇魏追问：“你让休留接近岛主的目的是什么？”
青鞘站在厨房桌边，打开饼干罐子：“我只说了他能帮助芫苏，让他留下来是芫苏的决定。”
缇魏和她对视着。
青鞘咬了一口饼干，神色中闪过茫然。
“我明白。”缇魏忽然平静下来。
“你希望他不再那样活着，所以给他安排了一个工作，以为能一箭双雕，顺便帮助岛主，只是你没料到岛主会让他留下来。”
青鞘第一次从这个多疑到病态的军团长口中听到合乎真相的推测，她有些诧异地看着他。
“你……”缇魏额头上微微暴起了青筋，压抑着情绪。
“别说了，我失算了。”青鞘叫停。
她并不愿意和休留在同一个空间待太久，这会让她想起糟糕的往事。
她没料到芫苏会直接让休留随行。
芫苏失忆后的行动让她琢磨不透，她根本猜不透他在想什么。
就连让小云使者转达的告白都让她措手不及。
缇魏的眼神里卸去了锐利，嘲讽地道：“魔王管的闲事太多了。”
青鞘纳闷：“管到你头上了吗？”
*
船上多了一个休留丝毫没影响原来的氛围，各人该做什么做什么。
只是令白降感到奇怪的是，休留不见青鞘，青鞘也有意避开他。
这两人莫非是有仇吗？
和休留交流最多的是芫苏，其次是白降。
休留掌握的情报果然派上了用场。
“去年烟岛发生了一件大案，知情人对此都讳莫如深。”
芫苏以这个案子为突破口，在谈判上掌握了主动权。
白降和休留同舱，手忙脚乱地记录着一个又一个各岛的秘密。
白降抬头就看到休留起身的样子，急切提醒道：“别撞到头了。”
休留默不作声地换了一个方向。
白降在心里惋惜：短短四天时间，休留的视力情况就恶化到这种程度了，他明明是这样的天才。
第五天，烟岛事宜尘埃落定。
休留也在那天早晨醒来的时候发现他失去了所有捕捉光线的能力。
他在船头钓鱼的时候，感觉到有人在他身后停留了一会儿。
“青鞘。”
这是自休留成为情报参谋以来，他第一次叫她。
“你完全看不见了，是吗？”青鞘在他身后，沉默了一下。
他放下钓竿，朝虚空的黑暗里伸出手。
他看不见她的样子了，完完全全。
青鞘轻声叹了一口气：“你还在生气吗？前几天你好像一直在生气。”
“……谢谢。”休留说。
从一百年前，他就有自杀的念头，但他怎么也死不掉，或许是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在吸引着他。
他也是在片刻之前才想明白，她不想让他再这样像游荡的魂灵一样生活下去了。
青鞘，从现在开始，他算是真正地活着了吧。
休留：“你不用原谅我。”
青鞘：“我早就原谅你了。”
休留握住了她的手，像抓住了让他停泊的锚一样。
感觉到她手的温热触感，他忽然眼眶发酸：“那你为什么避着我？”
芫苏正从甲板的另一侧绕过来，听到她和休留的交谈停下脚步。
“我不见你，是因为我已经和另一个人约定要互相了解了。”青鞘答道。
听到这句话，芫苏一怔。
他的瞳孔微微震颤着，漫上了光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