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色阁里只摆了几件必须的家居摆设，没有一点装饰和挂坠，与这房间主人一样冷冷清清。

    窗外草木凋零，一片颓败。浴桶热水滚烫，冒着丝丝热气。

    孟无澜咬牙褪去了衣裳，低头一看，左肩上的伤口果真裂开。昨晚她忙了一夜好不容易才将血止住，今日伤口被海归潮的掌力震裂，皮肉外翻，白色的腐肉割了又长长了又割，总也不见好。

    她衔着一把短剑，一咬牙，用小刀生生将左肩上的死肉剜下。嗓子里忍不住发出一声呜咽，执刀的右手反扣在盆沿上，紧紧攥着，小臂上爆出了几条青筋，身子微微颤抖，不自主地将头扬起，头发便顺着脑后铺陈开来，额上眉角也早已是密密的汗珠。

    无澜翻身进了浴盆，沉在水中，任凭它莫过头顶，僵硬的四肢在热水中得到舒展。

    她枕在桶的边缘，摸着越来越没有知觉的手臂，思量自己还能够活多久，一会儿又开始思考如何才能安安静静地死去，如何才能掩盖自己中毒而亡的事实。

    毕竟她受伤的原因算得上是大逆不道、背弃师门，这个秘密就算她死了也得守住。

    面对死亡，人们大多是恐惧的，但无澜的心底却变得越发安宁，十年来从没有如此轻松过。

    少虞吃完酒席回来，醉醺醺一身酒气。

    他自知理亏，一想起小师妹的脾气便不敢踏进一色阁一步。

    明明知道无澜从来不用胭脂、熏香之类的物件，还是打发徒弟裴俶连夜送过去，赤裸裸的讨好。

    谁曾想，第二天一早无澜便点了熏香，掩盖屋里的血腥气，又对着镜生涩地抿了点口脂，上了淡淡的妆容，掩盖了惨白的面色。

    后来，这事儿传到裴俶那儿，硬生生编出了小师叔红鸾星动，方为悦己者容的鬼话。

    天色蒙蒙亮时，昨日罚抄的书册已经送到了一色阁。

    此时冷晴的阳光投在窗台上，手抄书一半阴影一半明亮，封面题着“大周书剑录”五个大字正好被一分为二。

    抄得可真快。无澜暗暗腹议。

    乍一看，字体中规中矩，仔细分辨才看出勾提转合间的凌厉之风。每页纸被裁得整整齐齐，没有一丝毛边。古周国尚武尊蛇，兵器之上也多以盘蛇作为装饰。这本子上每幅插图都临摹得精细非凡，甚至每一片蛇鳞都丝毫不差。

    她一边翻看一边赞叹，目光忽然在某一页停住。

    平竹苑以竹闻名，每到夏日，竹树掩映，荫天蔽日，是门中最清凉的好去处。但竹林躲不过冬季的肃杀，只能在寒风中萧索寥落。

    平竹苑的主人昆山就好像这庭院，失去了一切生机。

    自四年前从沧州回来，他便成了这幅不人不鬼的模样，整日醉酒，荒废武功。

    人们都说，临渊昆山是受了情伤。

    孟无澜轻叹，推开了陈朽的院门，恰好与奚云亭迎面撞上。

    男人皮肤略黑，长相普通，却叫人难以忽略他身上透出的不凡气度。

    他为人坦荡，与众弟子交好又不交心，孑然一身，孤高茕茕，一言一行都合乎门规礼法。

    可无澜总觉得，他与临渊门超然世外、无争无尤的隐士之风格格不入，骨子里的傲气被压抑在恭恭敬敬的外表下，让人看不清他原本的模样。

    “师父正在作画，我去给师父打酒。”

    “嗯。”

    孟无澜微一侧身，与他相错进了院子，径直朝画室走去。

    方尺之间摆满了大大小小上百个酒坛，酒气冲天。墙壁上系着四五根绳子，将几十幅美人图胡乱悬挂起来。

    每幅画的构图都很不一样，画中的美人却都是同一个。画中人轻纱掩面，只露出一双眼睛。这双眼与昆山对望着，两个人都充满哀愁。

    昆山披头散发，赤足踩在冰冷的石阶上，一转头远远看见来人，笑得有些腼腆。

    “师妹，好久不见了。”

    “嗯，来看看你。”

    从前那个温润的兄长一去不返，无澜不知所措，已经很久很久没来看过昆山了。

    “阿澜，这女子是我一生中唯一的不光彩。”

    她正在专心赏画，被师兄的话吓了一跳：“师兄？”

    “你总说世间因果循环。我在想，我的报应就快来了。”昆山突然后退一步，郑重朝无澜行了一礼，“阿澜，若你还认我这个师兄，还请答应我这个不情之请。”

    无澜骇了一跳，连忙让到一旁：“师兄这是做什么！”

    “请替我护她周全。”

    清风拂过，满室书图随之晃动，画中美人也跟着摇曳生姿。

    她没料到昆山会突然跟自己讲这些，心中酸涩：“你自己的人，你自己护着。”

    画中的女子到底是谁？为何要我来护？她有太多疑问。但在昆山这件事上，缄默是共识。

    无澜强硬地将人扶起，近乎于一种气恼的拉扯。

    若不至此，三师兄定是下任掌门。他一向老城自持又严于律己，哪成想会在“情”上栽了跟头。

    思量间，奚云亭已打酒而归，将一个白玉酒壶放于案上。昆山作势便要去拿，却被一只素手抢了先。

    无澜一仰头，将酒悉数灌下。

    酒入愁肠，才知其烈。

    “我便应你，若一日寻得她，必将悉心维护。”无澜抿了抿唇，将玉壶又搁回案上。

    “这酒，无澜替师兄分担了，心中的苦也尽可相托于我。”语罢，她压下腹中的火烧之感，向堂外走去。

    身后传来低语，几不可闻。

    “多谢。”

    昆山多日未理须发，身形消瘦，背影寥落，竟撑不起一身青袍。他立在堂中，目送无澜离去。

    世人皆道临渊门孟无澜最是冷清冷意，却不知她也是世间最心软热忱之人。

    若是她应下，定会保那人一世平安罢。

    念及此，他略略舒怀，绽出一抹苦笑。

    无澜十岁入临渊门，本应拜入宿明门下，却机缘巧合被玄尘子收为关门弟子，与宿明、少虞、昆山同辈。

    几个师兄皆比她大许多年岁，昆山年岁最轻，待她如同亲妹。

    儿时，因目睹孟家灭门，她性子大变，本是寻常孩子玩闹活泼的年纪，却一脸老成阴郁。

    若不是昆山悉心看护，说不定无澜便真会困在满心杀念中，永远也走不出来。

    她心下不忍，一咬牙，快步而去。

    出了平竹苑的正堂，已近晌午了。

    日头正盛，温热的空气将她的脸烤得有些发干，一时间酒气上头，脚下虚浮。

    快要跌倒时，一双纤长有力的手扶住了她，皮肤的温度顺着腰际爬上她的心头，叫人痒得厉害。

    无澜蹙了蹙眉，奚云亭赶在她动手前，不着痕迹地退开一步，毕恭毕敬地行礼。

    “时间不早了，师叔是否在此用膳？”

    她心下一顿，点点头，跟着进了偏屋。

    桌上摆着的一桌饭菜都是她平日里爱吃的，看成色不像是伙房做的。

    “叫我过来，究竟何事？”

    “自是来用午膳。”奚云亭自如地为她舀汤。

    无澜见状也不再心急，将他的住处打量一番，缓缓坐下。

    “长生剑用何铸成？”

    “邙山生铁。二月之雪。”奚云亭少见的嘴角含笑，从容应答。

    “蛇灵剑又是为何有引蛇之效？”

    “蛇胆相浸七日。”

    “九蛇剑因何得名？”

    “相传一青蛇幻化成人，用此剑斩杀八条花蟒。”

    “圣子三剑分要淬火几日？”

    “圣风二十七日，圣桑三十三日，姜圣四十七日。”

    “赤炎剑何时何地现世？”

    “日午昆池。”

    “早听昆山师兄赞你聪慧过人，今日一见果然不凡，这过目不忘的本事好生厉害。只是——分明记得‘日午昆池’，为何书中要写‘子夜藏经’？”

    无澜的手早已按在君离剑上，冷冷盯着他的脸，不放过一丝表情变化。

    奚云亭眼眸深深，隐含着一星半点的笑意。

    “前日，我负责打理藏经阁，不想却在阁中睡着了。半夜醒来时，偶然看见了一个黑衣贼人。后来，贼人左肩受伤，匆匆忙忙逃走了。”

    无澜心里一沉，只觉此话真真假假，不可全信，却不可不信。

    “师叔与海归潮交手时，内力明显虚浮，是受伤之症，而且……”他目光停在女人的脸上。

    混着酒意与胭脂，她面色绯红，映衬着整个人越发白净。平日里冷峻的双目，染上丝丝水汽迷蒙。小巧的唇微微而启，红润香软。一道烟眉横斜，偏偏是既英气又媚气。

    奚云亭转开目光：“师叔这几日都是右手执剑。”

    无澜闻言，下意识看向自己的手。

    这人上山不过两年。昆山意志消沉，不常出门，而自己最厌吵闹，不喜出门。印象中，只有每年师父生辰、逢年过节时，大家才能匆匆见上一面，甚至连话都没说过。

    况且，自己并不是左撇子，她左右手都用，只是更喜欢用左手罢了。

    就算这样，奚云亭也能察觉出来，不可不谓之心细如发。

    “说罢，你求的是什么？将我引至此，总不是让我杀你灭口的吧。”无澜懒得与他打哑谜。

    “我要拜入师叔门下，研习器宗。”

    她眯了眯眼，面色又沉了三分。

    不怕这人问她要钱，也不怕这人要挟她换取地位，怕只怕摸不清楚他的心思。

    这哪里是拜师这么简单？

    十年来不知探过多少次藏经阁，从没失过手，怎么他奚云亭一出现，自己便落入算计？

    她银牙紧咬：“明天吧，等我回了师兄再说。”

    “不用了。昨天我已和昆山师父说过了，今日就可以搬过去。”

    奚云亭指了指旁边的书案，一个小小的灰色包袱早都准备好了。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无澜觉得自己好像正一步步走进圈套中，还束手无策，没有回旋的余地，只好冷脸应下，带着一丝不曾有的慌乱和无尽的醉意逃之夭夭。

    她走后良久，奚云亭仍旧坐在桌前，不曾挪过半分。

    桌上的几盘小菜，清蒸笋根、凉拌西海花、炖三清、烧红苕，都是她孟无澜的口味。人走桌凉，倒是白白糟蹋了这一桌好菜。

    他摩挲着那白玉酒壶颈上密密的白云纹饰，感受着冰凉的触感。

    “已经取了最小的酒壶，怎么还是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