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后算账

    发泄过后,阿维稍稍冷静些了,筋疲力竭后倒头就睡。无澜拎着那坛梅花酿靠在门口,不知在想什么。

    “她好受些了?”楚缨不知从哪儿冒出来,朝她丢了件厚衣物。

    “好些了。”她缩在柔软的毛绒下,眯着眼小憩,多少时日了,都没有睡过一个完整觉,“你们兄妹俩真有意思,一个操心另一个,一个想着另一个,可平日里就是不会好好说话。”

    “唉,这么多年都是这般过来的,我哪里知道怎么了!我看呐,一半儿都是被你惯出来的。”他不由苦笑,无澜自小丢了妹妹,楚维与孟榣年龄相仿,她便一门心思扑到楚维身上,百般宠溺。

    无澜瞧见他连胡子也没剃,留了一层青茬儿,颓废却不失稳重,轻笑道:“长兄如父,可你是既当爹,又当娘,自己也不过一个半大的孩子罢了,哪里能样样做得好?顾得了吃,顾不得穿;顾得了穿,又顾不了她的心。”

    “说的也是。我能供她吃穿就不错了,女孩的心思我哪里会懂?在这些方面,我这个做哥哥的,还不如你上心。”他瞥了一眼无澜,小心翼翼问道,“承命山庄不比临渊,哪有梅树的影子?你买的糖葫芦要放到哪儿去?”

    “自然是梅树下,落花头。前些日子,倒还真的叫我寻到一处小梅林。”

    她轻轻笑了,抓着手里的糖葫芦,拼命从中汲取温度。那温热幽幽地穿过手掌心,直抵整个胸膛,将它撑得鼓胀饱满。她觉得自己一瞬间好像变成了个巨人,高高站在风雨中,无所畏惧。

    “阿澜,你有没有想过……”榣榣可能早就不在了。楚缨看着她的表情,心里一阵抽痛。

    “嘘——”她收起笑意,自顾自地饮了几杯梅花酿。

    他苦笑着,不再多话。他知她至深,怎么不懂?每每买了糖葫芦,她便放在梅树下,硬生生坐一夜,有时严重些,一连几天都陪在那里。在不知情的旁人看来,这样的她无疑是疯的。临渊的人早已见怪不怪,只按时将饭盒放在梅林里就好。

    这是心魔,是梦魇,是病,可他作为大夫却从不敢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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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承山处北地,冬日极寒。一旦下起雪,整个冬天也不会消融。浅浅的雪掩了游哉院的小院,将几株红梅突出在白茫茫天地之间,孤独而美丽。胧黄的纱质屏风将院落与屋子隔开,屋里的几点光亮透过屏风,隐隐投在梅树下。

    “姐姐,别丢下我好不好,我好怕。”只有六岁大的小孟榣面色潮红,嘴唇上起了白皮儿,裂了一道道口子,哆哆嗦嗦拉住了她的衣角。

    “榣榣乖,姐姐……很快回来,一定……一定很快就……回来……”她双眼迷离,喘着粗气,断断续续出声,强打着精神微微笑着。

    她浑身都是枯干的血迹,嘴角、额头全是跌肿淤青,一条腿已折断,甚至能看得到膝盖处露出的白骨,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完好的地方,撑到此时已是极致了,毕竟她自己也不过是个刚满十岁的孩子。

    “那我先睡一觉,等我醒来,姐姐一定要回来啊,别丢下我。”

    “榣榣,别睡……答应姐……姐,千万别睡!你看着……看着头顶这株梅树,花瓣儿掉到第……第一百片时,姐姐……一定回来,等我……”

    “可是我真的好困……”他们二人已经三四天没吃过正经东西了,这一睡不知还能不能醒得来。

    “你最爱吃……吃冰糖葫芦,乖乖听话,姐姐买……买好了就来接你。”

    无澜回神,一抬头已至红梅树下。相比于临渊的,它们并不高大,更显精巧。

    她缓缓将油纸包的冰糖葫芦搁下,抚着树干,轻声道:“姐姐买来了,你就别生气了罢,快些回来。”

    当年,她们逃出孟家,受母亲遗命,赶去临渊,看似生,既是死。

    白赭的人紧追不放,猎犬一般死死咬住单薄的二人。河水里淌过,树丛里滚过,山涧中摔过,磕磕碰碰,跌跌撞撞。幼妹孱弱,她生拉硬拽,背着她行了一路,至临渊脚下,早已耗尽最后一丝力气,十岁孩子的瘦小肩膀哪里能够肩负起这么多?

    她拖着断肢,一步一个血脚印地爬上临渊,却在要说出“妹妹还在山下”时,彻底昏死过去。待人们下山寻到那株梅树时,已经又过去了三天三夜,连残骸都不剩了。

    “孟无澜,你这是病。”梅树主人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隐隐含着一丝不同寻常的怒意。

    她闻言,转过身来,露出因酒醉而染红的面颊:“怎么?占用了萧九公子这么大点儿地方就不愿意了?”

    屏风前的男子披着薄薄的锦衣,冠发卸下,面色苍白,清冷而慵懒。萧九还是第一次这般连名带姓地唤她,在临渊两年多,多多少少叫他知道了些内情,不止一次在梅林撞见她失魂落魄的模样。

    无澜眼角含怒,嘴角却轻轻勾起,笑道:“楚维差点儿丢了命,结果一点儿小酒,一点儿茶叶,就划清界限,翻脸不认人了?你可曾告诉过我会给周流下药?真气暴走……分明是要至他于死地!难怪要将我牵扯进来,楚缨就算探查出些什么,为着我也不会讲出来的。萧九公子好算计!你这个爱耍手段的心计小人……”

    “我是小人,我是不愿意把这点儿地方让给一个死人。你在临渊,随你要死要活;在我这里,别叫我看见你这副模样。”

    他淡淡开口,用内力将梅花扫下,形成一个小漩涡,将那根冰糖葫芦托着,丢出了院外,在空中画出了一道极饱满的弧。

    “什么混蛋玩意儿?”她大怒,目光凌厉,一翻手将那株小小的红梅树斩断,也如他一般直接丢出院墙。

    萧九的脸上难得出现一丝裂痕,微微一笑,下一刻便将院中的几株红梅尽数连根拔起,一齐丢了出去。

    一时间劈啪作响,饶是奚云亭睡得极沉,也被惊醒,披着被子跑了出来。

    “公子!孟师父!你们……你们这是要做什么呀!”他见院子中狼藉的景象,再瞧了瞧二人的神情,急得快要哭出来。

    看到楚维窒息的模样,就好像看见了榣榣,即将要失去妹妹的感觉像是洪水一般涌上来,几乎将她溺毙。她不是失手杀死周流,她是控制不住自己想杀人的强烈欲望。痛彻心扉的死别之苦,身不由己的杀伐之感,叫她恶心极了,害怕极了,委屈极了。

    楚维尚且能抱住她哭一场,自己又该何去何从?隐忍了一整天的不安,却他这样一个毫不相干的人面前毫无预兆地发泄出来,显得可笑之极。

    良久,静谧的游哉院没有一点儿声响,她仰面而笑:“人人心底都晓得吾妹已死,只有你偏偏说出来,很得意是么?”

    不等回答,便醉酒般拖着两个无力的臂膀,转身离去,游曳在满地红花之上。语气平静得可怕,甚至透露着隐隐的死气:“我是个嗜杀的女魔头,我是得了疯病。要死也罢,要活也罢,与你何干?”

    萧九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依旧是那副宠辱不惊的自在模样,仿佛先前大闹一场的不是他一般。

    他目送这个发酒疯的女人远去,低语道:“身体不适有楚缨,心里有疾便还有我。无辜红梅,见一棵,伐一棵,总有解脱的办法。”

    可惜无澜早已走出了院子,哪里还听得到?

    奚云亭只觉自家公子言行怪异,皱眉急道:“公子!有什么误会你就和孟师父讲清楚嘛,怎么总是不替自己分辩呢?”

    “咳,咳咳,先去睡罢,明日再收拾。”他握拳搁在唇边,掩了咳嗽,进了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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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乃是萧九与海归潮的比试之日。他早早来到角武场,远远便看见冯黔携夫人候在其中。

    冯黔对他是真心信服,像是要将他供上神坛一般:“等您的好消息!”

    他的目光在宋雎与林秩身上来回打量了一番,朝男人道:“前几任武林盟主皆是夫妻和睦、相敬如宾的,盟主夫人一人足以,别叫武林寒心。”

    “九公子……”林秩看着他决绝的目光,浑身打颤,声音里带着一丝哭腔。萧九不是说会替冯黔报仇、将他推上盟主之位,永不过问其他事吗?为何如今却……

    一旁的宋雎闻言也是一惊,这话分明是在告诉冯黔他的选择——弃林秩而保她?

    她向来明白,大家虽然都是互相利用,可萧九公子处于绝对地位,冯黔对他不仅是感激,还有臣服。若是他想让自己做唯一的冯夫人,那冯黔的夫人便只能有一个。

    每当与萧九公子有了亲近感时,下一刻,就又会突然生出些疏离之感,二者转换自如,叫人捉摸不透,若即若离。难怪“遇九则酒”的下一句便是“似友非友”。

    宋雎自觉有几分聪明,却从不窥探他的所思所想,不敢,也不能,这天下大概是没有一个人能够揣摩他心思的。就如同前日后堂之事,分明是他授意请孟师叔来,自己决定避嫌不现身,可临了还是出现在后堂……

    “九公子?”冯黔也是满脸不解,急急出声。

    萧九看向林秩,极为儒雅地开口道:“林姑娘报仇心切,萧某自会体恤,只是,烦请姑娘在下药之前与我商量一番可好?”

    “我……”她面色苍白,嘴唇发抖,果真什么事都瞒不过他么?可是周流该死啊,他手上那么多条人命,交还给南浦顶多是个废去武功,逐出师门,如何能还清他欠下的血债?

    他瞥了林秩紧紧攥起的玉手,淡淡开口:“林姑娘好自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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