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糖葫芦

    无澜由伙计引着,去了街尾的陈记老店。老远便闻见一股子醋味儿,酸气冲天,叫人舌根子都发软。陈记原是顶有名的香醋铺子,方圆几里都小有名气。

    “掌柜的!有人找呢!”小伙计扯了脖子喊了一句,朝她憨笑两声,又转身回了杨宅。

    “姑娘找我?请问有何事呀?”一拨弄算筹的男子应声抬头,五十岁上下,留着一撮油光发亮的小胡子。他放下手中的物件儿,从柜台后面迎了出来。

    “陈掌柜,我乃杨家旧友,听闻噩耗前来奔丧,感念您的恩义,特来谢过。”

    她作了个揖,惹得男子喜上眉梢,连连顿首:“姑娘,这是哪里的话嘛,都是街坊邻居的,理应帮上一帮。”

    “听闻是陈掌柜将我那杨兄弟救下来的,我懊悔路上耽搁了几日,没能亲力亲为,不知您能否将那把剪刀给我,留作念想?”

    “这……”他眼神瞥向柜台,似有些犹豫。

    无澜抬手,将发簪从发丝间抽出,塞进他手中:“您多日操劳,实在辛苦,我也只能尽些微薄之力,为他们一家买几口棺材了。”

    男子犹豫再三,叹了口气,将剪刀取出来递给她:“唉,姑娘实在想要就拿去吧。只是,那绳也算不上是我剪断的,许是鬼神作祟,我这剪子刚刚碰上它,细线便忽然断开了,没用半分力气。不怕姑娘你笑话,我看那线不是寻常之物,便偷偷收进柜台中,就与这剪子放在一处,谁知第二天竟莫名其妙地不见了,真真是连根毛都没剩。”

    她笑着接过剪刀,余光打量一番,只觉得与寻常人家的并无不同:“大概是谁拿走了罢!店铺人来人往,指不定谁一时心起。”

    “希望如此罢,总之姑娘多加小心。”

    “多谢!也请您多多保重。若是见到杨家旁支,或是您需要在下相助之时,可以给青州谢府捎个信,叫谢三公子给我带话。”

    “好说!好说!”原来是谢家亲信,他心中越发恭敬,连连称是。

    谈笑间,无澜辞别了陈掌柜,牵着马走在街上,心乱如麻。

    今日杨家三口被白赭吊死,十年前的孟府亦被其一把火烧得精光,明日又会是谁家满门被屠?又会有多少个孟桓流离失所,寄人篱下?就算孟家不义在先,浮生如今的行径就是对的吗?我们这些后人就该替祖辈受过吗?可若不付出生命,又该如何偿还祖上留下的血债,了结素日恩怨?

    江湖的魅力在于恩怨分明、杀伐果决,可落在自己头上才知道快意恩仇的背后是多么残忍。此时此刻愈发明白师父的教诲,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恩恩怨怨,是是非非,并不能做到黑白分明,也难以求得一个公道。

    思及此,她不禁担忧起孟榣的安危。也不知妹妹流落何处,一定要躲起来,躲得远远的……

    “糖葫芦诶!卖糖葫芦!”

    叫卖声将思绪勾回,她心头一动,买了两根最大最红的。一出市集便翻身上马,直奔承命山庄。

    待回到小院时,天色已沉,亥时将至。

    “什么事儿非得今日办不可?明知道南浦帮的人要来,你还不好好待着,韩盟主寻了你大半天!”楚缨替她开了门,一见着面就开始数落,“阿维醒了也要寻你。你不在,她不吃饭也不吃药,都怪你平日里对她宠溺过度,如今有你受的。”

    她没接话,自顾自道:“丧钟敲几下?”

    “六下……镇西帮上下颇为不服,就算韩盟主与薄老前辈作保,也是不怎么相信的。人家本是想着争取到九响……”

    “已经很便宜他了。”她冷笑,武林中人凭名望敲钟,他周流一届武林罪人,竟还能有六响,简直贻笑大方。

    不过一夜之间,叫所有人接受自家帮主是个淫棍孽徒,确实不易。出了这档轰动武林的丑事,镇西帮哪还有颜面立足?要么抵死不认,要么绝口不提,别无他法。

    “还笑!你一向最是心软,怎么就对他下了死手呢?今日南浦帮明摆着要找你麻烦,还好被韩盟主好说歹说地劝住了!我看呐,咱们得去南浦长老那边走动走动,赔个礼道个歉。”

    “呵,还是算了吧。若是有人想替他们帮主报仇,我随时恭候,只要他们有那个脸面。”

    楚缨知道劝不住她,瞧了瞧她手中的两串糖葫芦,长叹口气。

    无澜进了里间,见阿维坐在床榻上,身前支了个矮脚木桌,伏在上面写写画画。

    “姐姐!”她一开口便没来由地鼻子酸涩,落下泪来。自家哥哥杵在那儿没说一句安慰话,一出口就是一通劈头盖脸的教训,嫌弃她乱跑瞎闹,惹是生非,自己本就委屈,一天下来愈发难受了。

    “哭什么?害怕了?”无澜轻笑,反身坐在床边,将一串糖葫芦搁在小桌上。

    “可不许笑话我,说实话呢,是有点儿害怕……”她小脸儿一红,稍稍掩盖了苍白的面色,粉嫩粉嫩的肌肤,再配上别在耳后的长发,显得格外活泼可爱,“从前我还以为自己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女侠呢,结果生死线上走一遭,发现自己怕死怕得要命。”

    无澜亲昵地刮了一下她的鼻尖,笑道:“怕死有什么好笑话的?天下之人就没有不怕的。”

    “姐姐也怕吗?”

    “当然怕了。”她将阿维揽入怀中,轻轻抚着她的后背,“姐姐还有许多事情要做,人死灯灭,我不想带着遗憾死去。”

    她从怀里挣扎出来,一本正经道:“我懂!我当时满脑子都是你和哥哥,心想着,临死前没将你们撮合到一起,真是死而有憾!”

    “哈?”无澜闻言一愣,这丫头何时存了这样的念头?

    “哥哥早就心悦于你呀,但是他怂,从来都不敢说!这样下去,也不知你们何时才能成亲?”

    她闻言,噗嗤一声笑出来:“你这丫头,自己满脑子情爱也就罢了,竟还要编排旁人!我与你哥哥也勉强算是青梅竹马,情谊自然是有的,但无关风月。在我眼里,他与我那几个师兄一样都是家人。在他眼里,我跟你一样都是妹妹。”

    “才不是呢!你不信就算了!哼!”

    楚维见她一个劲儿地笑,脑子一混,大胆直言:“姐姐莫不是瞧不上他?也是,普天之下,又有谁能配得上姐姐?姐姐这样的人物,须得一个绝顶完美的人物才相称。我瞧着萧九公子就很不错,大不了我不打他主意便是了嘿嘿……”

    她越听越不对劲儿,渐渐敛了笑容:“阿维,你喜欢谁都好,姐姐都不反对,唯萧九不行。”他不会是良人。

    “为什么呀?难不成姐姐真的喜欢他么?”

    “姐姐不喜欢。”无澜恢复了一贯的和善,摸了摸她的头顶,眨眨眼睛,难得俏皮,“这些年来,我将顾大夫丢进湖里,把采花贼在城门上吊了一夜,在小书生头顶射过果子,可谓恶事做尽。可若是萧九将你惹恼了,我还真不一定打得过。”

    “呀!姐姐!你还是笑话我!好了好了,我再不招惹他便是了。”她笑恼着,用被子将自己盖了起来,忽而又掀开了一个角,露出脸来,“这糖葫芦有我的份吗?”

    “哈哈自然是有的!快来吃罢,屋里暖和,糖都要化了。”无澜一边讲,一边将外层裹着的油纸揭开。

    她脾气向来不好,既不温声细语,也不体贴可人,还动不动发火,得理不饶人。用楚缨的话来说,便是把所有的温柔全给了楚维,再分不出多余的给旁人了。

    “你最喜欢少虞做的糖葫芦了,等过段日子跟我回家,我叫他天天做给你吃。”

    “好,我吃。”楚维咧嘴笑了,舔了舔干裂的唇,眼前忽然涌起水雾,用袖子将脸胡乱抹了一把,抓过糖葫芦就大口咬下去,腮帮子鼓鼓的,嘴角还粘了一粒糖渣。

    她快速嚼着,一个接一个全吃进嘴里,却无论如何也咽不下去,塞得满满当当。

    酸涩的山楂果子刺痛着她的舌头,让她忽地一下流出眼泪,踢开被子,扑倒在无澜怀里,张着嘴哇哇大哭。

    一想起自己将刀捅入一个大活人的肚子里,那顿顿的感觉、滚烫的大红色、腥腻的铁锈味直叫她反胃,拉来痰盂,将这两天吃的东西吐了个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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