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老家院子,桑榆下了车,一时有些恍惚。
原本的泥土地铺成了水泥地,园子里的梨树不知道什么时候被砍掉了。厨房也被翻新过,灶台重新砌过,装上了燃气。
家里环境变得更好了,但她却生出一种陌生的感觉。
她习惯性地去灶台下摸钥匙,只摸到了冰凉的瓷砖。
“钥匙没在”,她冲着外面喊了一声,“给咱爸打电话问问吧。”
她拧开了水龙头冲了冲手。
听着电话结束,才从厨房出去。
“上车,”桑若说,“爸估计要半小时回来,先去店里找咱妈。”
“他是又去打麻将了吗?”桑榆上了车,把苹果抱了起来。
“想着咱回来直接去店里了,不会这么早回来。”透着后视镜看桑榆眉头拧起来了,桑若无奈笑了笑,“老头嘛,在家也没什么事儿,玩就玩吧。”
桑榆看了看姐夫,欲言又止,只是闷闷地说了句:“老了迷糊成这样吗?”
知道的是回家,不知道还以为是回来做客呢,还是被拒之门外那种。
女婿和两个小外孙跟着回来,桑友全都这么敷衍了事。不用想也知道,平常姐姐自己回来,他能摆多大架子。
桑榆有些气不打一处来。
“女儿嘛,”桑若笑说,“嫁出去了就是外……”
“姐姐,”桑榆少见的打断道:“以后这种话别说了。”
“好好好。”桑若回头对着后面笑说,“你看看,说好的不生气,人还没见呢火就起来了。”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嫁出去的女儿就是外姓人,嫁出去的女儿是没有家的……诸如此类的话,在老家是常话。
但桑榆从小就不爱听,也听不得。别人家爱怎么样怎么样,她家没这样的规矩。
说她家也不准确,只是她那儿没有这样的规矩。
家里……她自己就挺像没了家一样。毕竟家钥匙都没有,发生了什么变化她更不知道。
桑若就更不用说了。
在老家,嫁出去的女儿如果回家住了,不出一天整个村子都能知道这家女儿在婆家受了大委屈,一起之下跑回娘家了。
各种比小说还离谱的桥段都能被编排出来,一个个夸夸其谈,仿若自己亲历了似的。
听起来愚昧可笑,但事实就是这样。
有时候桑榆看到村口聚堆的老太太就会想,若是她们可以熟练的掌握智能电子设备,闲话时开个直播,大概世界友人都能熟知某个小镇里某个平常人家的各种爆料。
想想也可能不会,因为大概率话题都不能播。
苹果小手一直轻轻按着她的眉心,一旁的橙子似乎也感觉到她在生气,轻轻拉住了她的手,“小姨,抱抱。”
桑榆心里涌起一股暖意,笑了笑,“宝贝真乖,待会小姨带你们吃米线。”
街上有家老字号的米线店,骨汤浓郁,米线爽滑,酱料更是一绝。
外面各种米线店,都没有这家老字号的正宗。
桑榆和桑若姐俩每次回家,第一件就是去来上一碗热腾腾的骨汤米线。
米线店隔壁就是喻芬盘的小门面,桑榆和姐姐酒量都挺好,大概就是因为从小跟着妈妈做米酒。
一年当中,年集是镇上最热闹的时间,方圆半公里之内车都开不进去。开进去的没个半天开不出来。
姐夫远远地找了个地方停车,几人走着去店里。
橙子拉着苹果在前面跑,桑榆紧跟着,姐姐姐夫在后面岁月静好。
平常回老家比较少,小孩长得又快。每次回来老妈都觉得两个小宝贝变了个样,有些认不出。
快到店时,桑榆拉着橙子偷偷躲在了一旁,让苹果自己进了店里。
刚过去没两秒,喻芬就抱着苹果出来了,“哎呦天呐,这谁家小孩跑这来了,你是谁家的小孩啊?”
桑榆一看,笑着拍了拍橙子,“橙子你去,叫外婆。”
橙子笑着哒哒哒跑去抱上了喻芬的腿,“外婆。”
喻芬看着两个小孩愣了好一会,感觉眼熟又看着不像,自己家两个小外孙没这么大啊。
她四处张望着,没看到有大人跟着,“你们是谁家小孩啊?”
“外婆,我是橙子呀。”橙子拉着苹果,“这是妹妹。”
苹果一听也怯生生的开口,“外婆,我是苹果。”
“哎呦,我的小乖。”喻芬笑了起来,“外婆都没认出来,爸爸妈妈呢?”
“在后面,”橙子指了指桑榆躲着的方向,“小姨带我们来的。”
“妈。”桑榆笑着从广告牌后面出来了。
“小闺女回来了,”喻芬满脸都写着开心,看她穿的单薄摸了摸衣服,“怎么穿这么少,冷不冷?”
“还好,”桑榆笑说,“不太冷。”
喻芬鬓角的白发看着比视频里明显多了,皱纹也是。过去一年里岁月似乎匆忙留下了很多痕迹。
人会突然就老了吗?还是因为她之前不曾注意过。一年一年只觉得时间过得特别快。
桑榆心里有些发涩,“妈,怎么长白头发了?”
喻芬下意识地摸了摸头发,“没有,一直都有。”
“妈,”桑若远远喊了声,“怎么都站外面,多冷啊。”
“大闺女也回来了,”喻芬笑着看向了桑若身后,张望着什么。
“我让他去买米线了,”桑若说,“咱进屋说,外面凉。”
“我说怎么没见人。刚才两个小宝贝过来,都没认出来,还说谁家小孩跑这了。”喻芬说,“怕眼神不好,再闹笑话,都不敢问了。”
“小家伙艺术班时间不好调。”桑若说,“苹果下来自己玩,别累着外婆了。”
“进屋进屋,”喻芬笑了笑,“就抱这么一会哪就累着了。”
“外婆放我下来吧,”苹果亲了亲喻芬,“谢谢外婆。”
“不客气小乖宝,”喻芬把苹果放下和橙子去玩了。
喻芬看了眼桑榆,又问桑若:“回家见你老爸没,还是直接上这儿来了?”
“回了,我老爸没在家。”桑若说。
“又去坐场子了”,桑榆冷冷道,“钥匙还装走了,门都没进。”
“榆儿。”桑若叫了下苹果,“苹果,快去哄哄小姨。”
苹果和橙子一听把桑榆围了起来,又是捏肩捶腿又是亲亲的,桑榆一点顾不上生气了。
“你看这人,真是不像话,”喻芬有些无奈,“早上出门前特意把钥匙留家里,交代他别出门。”
“没事儿妈。”桑若说,“刚好多赔你一会。”
“去年你妹妹配的钥匙在我这,一会你们拿着回去。”喻芬小声说。
“好,”桑若笑着给喻芬捏肩,“刚打电话,老爸说准备回来了。”
两人话起了家常。
桑榆心不在焉的陪着橙子和苹果玩小游戏。
刚刚老妈和姐姐已经很明显压低声音不想让她听到了。但越是这样,越难不在意。
大学之后,她就很少回老家,最长待不过一周。
在外面,她可以努力成就自己,可以是任何样子。一旦回到家,可能随时的一句话就会把她打回原形。
美好的表象随时会被撕开,她不得不回到一个满目疮痍却拼命伪装粉饰太平的世界,直面内心最深处的压抑和黑暗。
她拼了命的向上走,就是想改变。最后却发现,无论怎么努力,都无法动摇那些根深蒂固的封建思想和固执守旧。
更难以接受的是,潜移默化中受到影响,成了自己最讨厌的样子。
想要逃离却还是会被牵绊,矛盾、无力且压抑。
即便在桑若身上,她看到了婚姻美满的样子,也依然藏不住骨子里的悲观和淡漠。
她不想有一丝可能成为父母的样子,更从未期待过婚姻。
她的人生可以有很多选择,除了结婚,包括爱情,她都不曾有过期待。
她有朋友,很好很好的朋友,这样就很好了。
“吃饭喽。”姐夫拎着大大小小几个袋子回来了。
除了米线,还有烤肠、酱饼和小油条。
“没买太多,”姐夫说,“少吃点垫垫,中午回家打点酱牛肉,拎点牛肉汤。大冬天喝碗热腾腾的牛肉汤,生活美滋滋。”
若是换在以前,桑榆会问说:牛肉汤啥地方没有,这么正宗的米线可是独一家,不是什么时候都能吃到的。姐夫回来一次也不吃过瘾吗?
可她现在不会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好像突然间就懂了:留点肚子不是为了什么美滋滋的牛肉汤,只是顾全回家陪长辈吃饭的礼数。
因为姐夫爱重姐姐,所以也敬爱姐姐的家人。
“不愧是脱颖而出做了我姐夫的哥啊,”桑榆说,“太周到了。”
“嘿你这没大没小的,”桑若戳了戳她的脑袋。
“妈妈,”桑榆喊了声,“我傻了就是姐姐戳的”。
吃完饭桑榆带着苹果橙子去超市,准备买些小零食,过去发现全是人,根本挤不过去。
“小姨,我们回去找外婆吧。”苹果说,“好多人呀。”
“对呀小姨,太挤了。”橙子说,“我们先回去吧。爸爸车上有吃的,都给你吃。”
桑榆笑得不行,带着他俩回了店里。
喻芬一看就知道是人多没去成,想笑还不敢笑,“买什么了?”
桑榆叹了口气,“买了个教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