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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六郡武人

    在贵族及各郡豪族子弟云集的太学,就是国朝掌政的三公九卿,受诏来此临时讲学时,也不曾如此高调飞扬。

    郭霁出身雍都贵家,也听过不少豪贵之家的子弟们飞扬跋扈的“事迹”,却也没听说过谁家的子弟敢有这样的。

    单是她知道的几家里就有不少跋扈子弟,公孙家的老五、黄家的十一郎、虞太仆的倒霉侄子,以及她那不学无术的从兄郭腾都不曾如此大胆弄险。

    就连当初恨不得在京中横着走的邵家老二,以及深受天子顾惜被养在宫中年少袭爵以纨绔著称的“韩侯”只怕也不敢这样。

    郭霁尽管还是懵着,别人却已经不是第一回见了,早有三三两两赶往讲堂的青衫、素衣儒生被飞驰的马车惊起回头、遥相侧目,相与向那华美锦车指指点点。

    “那是谁,赶是今日派了什么豪贵来授课?”

    “呸,哪是什么豪贵?豪贵也没这么狂妄的,一个六郡良家子之后罢了。”另一个鄙夷地说。

    “六郡良家子——那不就是个边地武人之后?何以如此轻狂?”

    “切,这你就不知道了。还不是征西将军梁家的老四!”

    “呵!怪不得嘛!听说他老子和他哥年前新平了犯边的胡部,又赏了爵位,增了封邑。”

    “那还不算,他姊姊是宫里的美人,生了皇子,一家子风头正健呢。”

    “风头健又如何?还不是乍贵的六郡武人!”

    ……

    顾谯向来是个不爱生事的,此时也忍不住对郭霁道:“征西将军家虽比不得你们这样的百年大族,却也英雄辈出。就是如今,这梁武的父兄也都是一时英杰,怎么生出这样的子弟来,竟配得上这样的豪富——真是鸡犬升天。”

    郭霁听众人言论,早就猜到这人是梁家的老四,如今又见顾谯指名道姓地说出“梁武”二字来,就知道自己果然猜的不错。

    要说这梁家,自然比不得如郭家、公孙家、黄氏、姜氏、邵氏这等百年大族,这几家要么是开国功臣,要么是曾在本朝尚未立国时就为一方霸主而迎降从龙的,要么是百余年的功勋卓著,要么是自前朝其就兴旺发达、累世累代积累的人望……世上又有几家能敢望其项背?

    当然除此之外,梁氏也无法与颍川虞氏、晋阳王氏、上党范氏、平阳宋氏、荆州景氏、河西蔡氏这些在故乡是名门望族,在朝廷中也是好几代都位列公卿相比拟,这样的家族,若论在世人心中的声望,比有功的郭氏、邵氏也还不遑多让。

    这些可都是世家豪门。

    梁氏这样的家族甚至连河西柳氏、川蜀的涪陵孙氏、江阳胡氏这些次等的地方高门都比不上。

    倒是和陇右的萧氏一样,出身寒族,却因风云际会而忽然崛起,兴起也不过二三代人,却成为一股不可忽视的力量。

    就适才那跋扈少年背后的梁氏一族来说,自这梁武的祖父起于晋北云中之地,身处边境,为当地豪强。因本朝建立后,罢黜郡兵,只在边境以及重镇如雍都营、北地营、晋阳营等设置兵营。云中虽是与强大的草原胡虏北狄接壤之处,起初却并无单独兵营,属晋阳营军事辖区,唯有少量守军。然随着北狄的日益壮大,渐渐成为草原第一强虏,云中常被侵扰,梁氏因在乡里家大业大,能够以一家之力聚合乡人、郡人,招兵买马抵御北狄进犯,至他父亲梁信时,已经组织起一支百战百胜的万余人队伍,正式接受朝廷番号,此后与晋阳营互为表里,多次击退狄人于云中、雁门等地的劫掠。

    后来势力日盛,作为梁氏大宗的梁信一支便被天子召入朝中,受命为征西将军,受封侯之赏。

    梁信不但自身能力超迈,其子弟也多是英才,他的几个兄弟也都承担重任。尤其是次子梁略已有战功之赏,被封羽林骑左监,行殿上值宿、守卫天子之责。另有一女曾是颇富文才的女才子,后来竟入宫为太后女官,谁知不意竟蒙受宠爱,生下天子的幼子,获封美人称号。

    不必说梁信这支,就是尚在云中的另外几房,兄弟父子多是精明强干的。无论是在郡中的财力、能力还是被天子的重用,都到了令高门贵族们不得不刮目相看的地步了。

    即便如此,梁家也被京中大族百般看不上,别说京中和地方的豪门大族们瞧不上他,就是如顾谯这种出身士大夫却家族人丁不旺的清贵子弟也常对他不以为然。

    因为时人重门第及名誉,清贵士大夫固然因为家族中人丁冷落,势力薄弱。但却能得包括世家望族在内的世人尊崇。

    一般士大夫之家,虽然人丁单薄,在乡里并不广占土地、资财。然家中亦屡出士大夫,名位虽不及公卿,也可算是清贵士大夫。如顾谯适才提到他父亲也就是个一千石的县令,就可算士大夫之家了。

    与之相反的是,势力比之贵家世族有过之而无不及的地方豪强们,却又并无显赫声名,再受重用,也还算在寒门里。

    当然这寒门并非家中清寒贫苦之家,所谓寒门是与高门相比而言的。有些家族,祖辈并无京官,顶多在地方担任个功曹,在朝中影响力极弱,然在故乡却算得是大族。他们中的一些,财力并不输于高门豪族,只是声望不如,在朝无人罢了。比如梁氏一族,若非因为狄胡猖獗,他们组织乡里抵死守土、屡立军功的话,是很难跻身朝廷的。

    这些家族,因近些年来常有征战,而渐渐被朝廷所用。梁氏、萧氏皆是如此。

    高门豪族能够对清贵士大夫家礼待有加,却独独瞧不上寒门出身的,其中又最瞧不上寒门出身的武人。

    这里面一则是因为清贵士大夫虽然势力弱,却也是世代读圣贤书的诗礼之家,与豪贤们声口一致。二则也是因他们并无能力与豪族对抗,却可为豪门所用。

    而寒族则不然,不但多半起自武功,在乡里势力强大,又立有军功,在重镇广有势力,若让他们进了朝堂,不过两三代,就得比肩豪族了。

    这是豪族高门们万万不愿看到的,又怎能不尽力打压?

    然这道理自非年尚幼弱的顾谯所能知道的,其实也非郭霁所能真正体会的。然而她出身开国功臣之家,繁盛一近二百年,就算郭氏教女与教男儿不同,往往不令其过多闻知,但到底家族氛围在那里,于是她也略知一二。

    听了顾谯鄙夷的说辞,她也不过一笑,道:“雍都所谓贵家子弟,十个倒有八个如此,鲜有芝兰玉树。不似顾君,致力于学。”

    其实雍都子弟虽然多豪奢,未必如她说的那样不堪。而顾谯如何,她是真的不知道。不过是她不想过多评价梁武之行而转移话题罢了,毕竟郭家与梁家其实也是有姻亲关系的。

    梁武的长兄梁略娶的就是郭霁的从姊,她自然不能无端评说亲戚家子弟的行止。何况近来她从姊与梁略因为一个外室闹翻的事情尽人皆知,两个家族虽然本非故旧,然既缔结婚姻,自然不能任由他们轻易中断两家之好。因此郭霁也得了家中长辈的嘱咐,在外万万不可轻发言论,令两家再生嫌隙。

    顾谯想了想,忽然笑道:“我想起来了,你们两家是姻亲,你从姊是梁武的长嫂。是我唐突了,切莫见怪。”

    想必顾谯一个小孩子,尚未听闻她从姊与梁略闹翻的事情,否则不可能这样轻松自然的说起,想必这顾谯在渭北学宫是住校舍的,城中已经沸沸扬扬的“异闻”尚未传到这里来。

    说话间二人已到“大都授”讲堂前,郭霁尚未来得及觇视这儒学道场,却见适才那马车早停在门前了,却不见车中人下来。

    倒是对面大都授讲堂前的空地上三五个人,也有青衿的也有华服的,此时却都忙起身迎过来了。其中一个塌鼻子二十岁上下的少年第一个冲过来,伸手便去探那车帘,一边笑嘻嘻道:“在里面装什么大尾巴狼,兄弟们都等得不耐烦了,还只管里面安坐着。”

    谁知此时那华丽锦绣的车帘却被里面人挥开了,随着那车帘在日影下闪闪翕动,车上一个少年已轻巧巧第地跳了下来。

    郭霁也有些好奇,不知这出了名的六郡之后、无赖少年是怎样一副样子,不由向那边望去。这一看倒有些惊诧,只见这少年不足二十,却是玉树长身,相貌却一点不差,委实没有半分边郡武人之后的粗豪样子,其都雅清俊并不下于雍都那些贵家少年。若非那一脸浪荡惫懒的神态,实在可称得起年少英俊几个字。

    梁武的兄长郭霁是见过的,两兄弟竟然全然不相似。

    她倒想起来了,梁略和梁武并非同母,因此容貌不同也就没什么好稀奇的了。

    那梁武见有人来迎他,也不见有什么神色变化,想必是惯了的,只是略带慵懒的说了句:“你们几个倒早,不像素日惫懒。”

    那个塌鼻少年又是笑脸相迎:“我的四公子哟,你还不知道呢,听说今日学正要赶在王公来授课之前考问近日学问,你可准备好了?”

    学正乃是督促生员日常及自学情况的学正,比之常常不得见面的祭酒、博士和司业更令人头疼。

    这塌鼻少年素日也是个淘气的,却不敢得罪学正。万一考问不得通过,告知家里,他老子是个从死人堆里滚出来的粗豪悍将,自己并不擅长教诲儿子,然一旦听说哪里不好了,教训起儿子来,和擒贼一般,下手极其毒辣。

    那梁武依旧是一副毫不在乎的模样,向他脸上瞥了一眼:“瞧你这两只眼睛和个兔子似的,难不成是昨夜熬着用功了?看你那怂样,学正怎么了?王公的大都授怎么了?老子不耐烦他。”

    “‘大都授’你都敢瞧不上,到底是我的四公子,威武!小的佩服的紧。”

    那梁武依旧满脸不屑,真是目空一切。

    这大都授乃是因生员越来越多,而授课的博士最多时也不过二三十人,实在无法一一训导,于是便在都授讲堂中聚众授课,由博士在大讲堂中传道讲经。其余则在学正的指导下以自学、讨论为主。

    然而大都授也不是日日有的,毕竟太常博士们还要备天子顾问垂询,何况还是“天下士望”、当朝司徒王昶的大都授。

    就连常常与梁武混迹在一起的几个不学无术的子弟,也不敢不重视。

    另一个年轻人倒是穿了素衣的,也上来凑趣,笑道:“梁四公子可别抬举董老六了,他别说熬得和个兔子似的,就是熬瞎了,就像他能记住什么似的。他拿个刀笔比他老子上马杀敌可费事多了。”

    梁武依旧淡淡地笑,也不说什么。

    那塌鼻少年哪受得住挤兑,用胳膊肘子捣在那素衣弟子的肩窝上:“去!去!去!你好,你再读不好书,小心你老子把你扔回冀北喝风去。”

    郭霁正瞧着,顾谯在她耳边轻轻道:“那个塌鼻子的叫董宁,他父亲叫董合,就是征西将军旧日部曲,想必当年也一同跟着来京了,现在是北军五营中的某部司马,向来以梁家的私属自居。这董宁成天跟着梁武,狗腿的很。倒是他有个从兄唤作董冰的,文武双全。如今他父亲也知道儿子不中用,倒撇下他,专意培养他那从兄。那边那个说话的,穿素衣的高个子叫孟良,是冀州豪族子弟。虽说天天和他们混一起,但是却有些真才实学的。”

    “顾君知之甚详啊。”郭霁一面听着,一面随口附和一句。

    “董冰跟着家父学过几年尚书,家父曾深为赞誉,说这六郡武人家竟有这般人才,不输大家子弟。”顾谯道。

    那边梁武见两人互相打趣,也觉有意思,忽一眼瞥见家奴要把他的车拉出学邸去,便吆喝道:“哎哎,李腾,别拉走,我一会点个卯就出来,还要走呢。”

    那家奴站住,回过头来,叹口气道:“罢哟,公子你就别闹了。今日出门前家宰耳提面命的,说要是我敢跟着你胡闹,就打折我的腿。刚才这一招摇,说不准我就得挨打,公子也得挨咱们将军好教训。何苦来得呢?”

    “行行行!别在这絮絮叨叨了,赶紧滚!”梁武拗不过李腾,不耐烦地摆摆手。

    梁武这一摆手间,忽见两个年貌尚小的少年向这边看,不由也多看了两眼。顾谯一见,就拉着郭霁走了,生怕沾上他们几个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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