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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泼墨

    此时大讲堂中要安静得多,掌管本堂的学正已经开始点名牌了。许多学子已经张开简牍细细读起来,亦有家境豪阔的拿了新出的“左伯纸”或勾画点评,或习字。

    自梁武等人进了都授讲堂,整个气氛就变了。早有人偷眼打量,就连学正也不禁皱眉。

    其实梁武等人也并未喧哗,入堂后便不再言语,但那前呼后拥的架势还是惊扰了不少儒生弟子们,他也全然不管,任凭那些儒生在自己身后窃窃私语。他来学宫不过是点个卯,好向他父亲交差,之所以选在渭北学宫,而非留在城中太学,也是为了摆脱父亲管束。

    此时那梁武便旁若无人地径直找了个极靠后的位置坐下来。那董宁见席子简陋,忙将自己的锦席挪到了梁武案下,梁武也不推辞,神情依旧懒懒的。

    那学正五短身材,不过三十来岁模样,见了梁武坐没坐样的,便施施然穿行到了讲堂最后,道:“梁生,你怎么又坐了最后面,今日来授课的可是耆宿大儒、海内人誉,学问是极高的,你在后面只怕听不好。”

    梁武照样趔趄着身子,笑道:“没事,我把好位置留给别人,让那些好学的细细听就好了。”

    “敢情公子这是高风亮节呀。”那学正笑嘻嘻地讽了一句,话里却是劝的意思。

    那梁武并不领情,继续打哈哈:“可不是嘛,就是高风亮节。”

    那学正见他不知趣,止了笑,道:“昨日我遇到梁左监了,他可说让我好好关照公子。”

    这学正口中的梁左监即梁武的兄长梁略,曾与这学正同在太学,后因家族军功被选为宿卫郎官,近来因军功被擢为羽林坐骑营长官——羽林左监一职。

    这羽林左监虽只是六百石的职务,却是光禄卿下的郎卫官,从属与天子最亲信的羽林禁卫军,掌官乃是羽林中郎将,主天子殿卫,是近身侍奉天子并主天子宿卫安危,非亲信不能担任。何况其父梁信,出身于云中郡,多年在西河、云中一代拒北狄,屡有战功,近日又有乡侯之赏,食邑三千户。所以这梁略不过二十五六岁年纪,便任此亲近之职,于京中各家而言,乃是年轻人中的楷模。

    这梁氏父子非但建功立业,且心念边境,就在梁略年满二十加冠时,其父为其取字“平侯”,想必是念念不忘平定胡狄之患。

    显见的,这学正也十分钦佩梁略。

    谁知这梁武起初还好,一听学正提及他这兄长,不仅不收敛,反而连搪塞也不耐烦了,脸色颇为严峻,沉默不语。

    那董宁一看不好,忙道:“学正千万不要和他计较,他这两日闹肚子,医官给开错了药……”

    那学正明知董宁是和稀泥,尚能耐着性子听,那梁武却忽将目光转向董宁,横了一眼,声音虽低,语气却不善:“学正在训话呢,有你说话的份吗?”

    那董宁一见梁武脸色不好,忙闭了嘴,与旁边的孟良面面相觑。

    那学正知道梁武刺头,一时拿出学正的派头冷了脸教训也不是,不教训又下不来台,正是骑虎难下之际,门外跑进一个小仆从,风风火火道:“司业请学正速去议事。”

    那学正巴不得这事,便向梁武虚晃一枪:“梁武你且想一想,等我回来再和你算。”

    那梁武竟是不给面子,只嗤笑一声,冷眼瞧着学正疾向都授讲堂外趋走。

    那董宁忙凑上来,道:“梁公子威武!连学正都敢不给面子。”

    听了这话,原来遥相观望看热闹的人各自露出不同神情来。

    有那羡慕他家新贵的,有嫉妒他家得势的,也有鄙薄其出身的,更有冷眼旁观瞧不上他狂样子的……

    梁武的骄矜傲慢犯了众怒,但众儒生不过就是暗地里妒忌罢了。然偌大的讲堂,总有势均力敌的对头。

    正在众人窃窃私语时,忽见一着了青绸纱衫的冠帽男子笑道:“梁武,不知道你家兄长和郭娘子的事闹得怎么样了啊?是和离啊还是休妻呀?”

    寻常人骂架,是极少有如此揭人阴私的。这人能这样好整以暇地戳在梁家的痛脚上了,自是有几分底气的。

    众儒生没有不认得他的,郭霁随不认得,却自有顾谯悄悄地向他评价此人,也听出了此人来头。

    这人叫虞丰,乃是太仆虞贺的侄子,平日里就不是省油的灯,和些不良子弟混迹一处,恶迹斑斑。虽也算个世家子,名声却极臭。平日里就喜窝三伙四,寻衅投机,更有些强霸横行的不良之行,不过仗着他叔叔,犹得逍遥罢了。

    若说郭霁对梁武是看不惯的话,对他就更加鄙夷了。

    梁武一伙想必也看不上这人,不等梁武说话,那董宁先就跳起来道:“你谁呀?从哪听来的墙角?上不得台盘的东西,永安侯家的事也容得你置喙!”

    那董宁原来并不认得虞丰,这也在情理之中,董宁与梁武曾在城中太学,只是腻味了,为了躲家里的管束才来渭北学宫躲清闲的。梁家在渭北自有宅院,他乐得留在此处,自由自在,一月中倒有二十余日是在外晃荡的。

    那青衫男子掸了掸衣襟,却不理会,自然是不理的,这虞丰的目标本是梁武,又怎会与各跟班纠缠。

    董宁不知虞丰身份,但是孟良却知道。这孟良虽和梁武等人混迹一处,却因出身冀北大族,朝中无人,于是广结友朋,京中的英雄豪杰、俊秀子弟、纨绔膏梁们,他倒知道个七七八八。

    此时见董宁毫不客气地抢白,那孟良便悄悄上前告知这人是虞太仆侄子。

    一听“虞太仆”,那可是朝廷九卿之一,两千石的官员,非但主持朝廷礼仪祭祀,且有察举州郡贤能、参与言事的权力。董宁心里犯了嘀咕,只是嘴上哪肯认输。硬撑着翻了个白眼,到底放低了声音:“管他是谁,反正是个长舌小人,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那虞丰见董宁气势矮了,更是得意,语气还是慢条斯理,话却专戳人心:“乍贵就是乍贵,你见哪个世代贵家会出这等宠妾灭妻、偷养外室的事?说浅了这叫养外室,说大了那就是停妻再娶。我们这些世家贵女,能嫁给你们这六郡武人之后,本是屈尊下嫁,怎堪忍受这粗鲁人家?”

    梁武对于家族中的事一向漫不经心,就是他亲兄嫂的事情也如风过耳。然这虞丰之言,辱及家族,实在刀刀挫心,他平日里就算再不以家族贵幸为荣,此时却也不由变了脸色,欲待发作。

    谁知那董宁比他还急,率先冲了出来。

    董氏一家乃从云中郡就追随梁信的,合族都对梁氏忠心耿耿,那董宁也是少年冲动,平日里除了敬畏梁氏父子、怕自己老子,等闲人入不了他的眼,见了虞丰这样说,如何能忍得?当即站起身来,指着虞丰的脸对骂起来:“你虞氏枉称什么世家大族,不过是袖手高堂、尔虞我诈。你有能耐怎么不去边关效力,怎么不去灭胡虏?就你们,男的油头粉面、尸位素餐,女的傲慢娇惰、挟私生事。还什么豪杰子弟、世家贵女?多半就是些庸碌无为的禄蠹,和心胸狭隘的妒妇,只怕未必及得上我们六郡……”

    梁武在旁边听着,起初还眯着眼睛微笑,后来就听董宁说的不像——虽然董宁不过是泛泛而言,并非指他兄嫂,然此情此景、此言此语,别人听了,分明就是为反驳虞丰所说的“我们这些世家贵女”,别人自然很容易代入到他长嫂身上,那就是与郭家过不去了。

    且他言辞间贬低雍都贵家子弟,那更是得罪了整个世家贵族。

    偏巧他又一眼瞥见虞丰一副得逞的样子,心下顿时明白,知道今日只怕落人口实,忙喝道:“董宁!你小子给我闭嘴。不得胡言乱语!”

    董宁也意识到不对劲,看看梁武,又看看一脸阴冷笑容的虞丰,知是故意。这时候也顾不上什么“虞太常的侄子”了,撸起袖子就欲待上前,却被梁武一下扒拉开。

    那梁武也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冲着虞丰就是一笑,嘴上极是阴损:“原来是虞公子啊,久仰的很。我兄嫂的家务事不劳你操心,你有这闲心,还不如去好好请教请教你家长辈,怎么才能老当益壮,勾搭上年方二八的美娇娘……”

    说到此处,梁武故意顿住话头,只不怀好意地瞅着虞丰发笑,原本跃跃欲试看热闹的众儒生却都安静下来。

    众人虽不敢说话,心里却听得十分带劲,原来这虞丰十分好内宠,这一次尤其出格,竟将妻子远亲家投奔来的孤女收为己用,成了雍都城高门贵家,乃至于上下官员之间轰动一时的不齿笑谈。

    然而鉴于虞贺的身份和势力,谁也不会当面挖苦,今日虞丰本想羞辱梁武,挑唆梁、郭二氏,谁想他家自身不正,反被梁武取笑。众儒生已经有些悄悄笑出声来了,那虞丰见了不由恼羞成怒,然而憋了半日却又偏偏半日说不出话来。

    要知道,这虞丰乃是伯父虞贺自小养大的,情同父子,对于梁武不知得多衔恨呢。不要说梁武与虞丰两个,只怕梁氏与虞氏梁家,这梁子因为是结下了。

    梁氏固然是天子新启用的新贵,而这虞贺也不弱,虽然比不上郭氏、公孙氏等,却也是颍川望族虞氏嫡系一脉,又乃当朝太仆,官居九卿。

    当此之际,孟良却拉了跃跃欲试的董宁悄悄耳语:“这里面未必没有郭家的人,你也太……”

    那董宁听了不由气馁,便收了手,向后退了退。谁知移开身子之际,忽一瓯墨汁子堪堪从董宁耳边倾过,“啪”地一声,却全泼在梁武半边脸上。

    那梁武正挂着一脸慵懒而得意的笑,顷刻间全化作了半边墨色的僵硬脸孔,且墨汁子滴滴答答顺着脸颊、下巴流在了一尘不染的白色春衫上。

    就连对面全神戒备,准备接招的虞丰也愕然不已。

    那董宁一向唯梁武马首是瞻,见了这突如起来的“横祸”,心里只怕比梁武更怒上几分。然他虽平日里无赖,到底出身将门,自小见惯阵势的,天生的机警。

    在这惊怒之中,他却也由墨汁泼来的方向迅速察知,那磨得浓浓的墨汁原本是要泼他的,机缘巧合,却全让梁武“消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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