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邂逅

    渭北之畔虽远不及城内百肆林立,却也因此间汇聚了雍都豪富,而颇为繁华。这渭北原是郊野,只因沿着渭水那一片桑林绿柳、芦苇飘荡,不知合了哪个讲究雅致情趣的世家贵人的心意,于是在此建别苑。十数年间,城中世家豪贵跟风随流,纷纷在此营建别业苑墅。一些风雅的常常挽臂入林,于休沐日前来消遣。亦有家眷选了风轻云淡的春秋佳日,母女姊妹姑嫂们联袂暂居于此,常常游赏城中难见的郊野风景。自然也有些,藏了某贵家的外宅姬妾。便是在此并无寓所的少年子弟、年轻女子也免不了选个风和日丽奈何天,装扮一新,到此踏游。

    又兼此处不算城内,并不宵禁,许多贵家子弟为了在此行乐,于是有些富贵消遣便应运而生。

    这一日天气和暖,更胜往日。翠柳由鹅黄转而葱绿,杏花颤微微地在枝头绽放。在此赏春的的男女老少早换下裌衣,更了单绢。男的无论样貌如何,总拟个精神抖擞、意态潇洒;女的未管形容妍媸,只要个花枝招展、艳丽多姿。

    郭霁也一早换了单衫,颜色正是最灵动的青绿,衬得她略带幼态的面容更是娟然秀丽。一身曲裾深衣,穿在这妙龄小娘的身上,非但不嫌呆板,更将身段包裹得袅娜玲珑。

    然她对于自己,大约是不知其美的,只心不在焉地等在一间布肆外,有一搭没一搭地瞧着街上刻意装扮了的联袂翩跹的行人们,或者肩担手提了赶来售卖新鲜玩意的贩夫们。

    她身边跟着的侍女阿容笑嘻嘻道:“听说昨日韩郎也来了渭北,往这街上一过,一街的小娘子都疯了,那些家世好的还把持得住,那些个浅门窄户的小家女子就绷不住了,听说把个韩郎的车围了个里外三匝,自家父母兄弟拉都拉不走,那韩郎直到日落时分才得归家,几乎不曾饿坏了。”

    阿容的话里充满对她口中“韩郎”的无限向往渴慕,却也分明露出对寒门小户人家女子的不屑一顾。

    时人门第之深可见一斑,就连身为奴籍的大家之婢也看不上寒门人家的良家之女。

    当然“寒门”也有高低门户之别,寒门中的佼佼者往往富比贵家,有些立下功业的在地方上广有权势,不下于公侯,近年来天子重视人才,急于打破贵族世家良才断代、无人可用的局面,也提拔了一些芝兰有为的寒门,给于封爵加官之恩。然身份家声上却不如,家族底蕴也不如。譬如云中的梁家与陇右上邽的萧家。

    郭霁生长此间,虽然自小的教养令她知道,无论自身如何优越,都不该流露对身份低于自己之人的看轻,却也惯于婢女们对于寒门女子的鄙夷。

    她倒是对那所谓“韩郎”感到好奇,便转过脸来道:“你说的可是西乡县侯韩懿?”

    一提“韩懿”这名字,侍女阿容更抛了大家之婢的矜持,眉开眼笑道:“可不是他是谁?霁娘子还不知道吧,如今人人争传,‘不见韩郎,忧心如醉;一见韩郎,我心伤悲;思君念君,肠断九回’,就是说这西乡侯韩郎,令人辗转思念、如痴如醉。”

    郭霁原本不过随意听听,此时却疑惑起来:“那可奇了,‘不见韩郎,忧心如醉’也罢了,为何见了还伤悲呢?”

    阿容便道:“见了又能如何,这韩郎乃是天下无双的美男子,人人都爱慕,可惜身份高贵,眼界自然高。等闲女子,若能得他回顾,便欢喜的若颠若狂。而世上女子多是连他回顾都不得的,那自然是见了也断肠了。”

    郭霁听了笑得不得了:“世上哪有这样的美男子,我看是你们想美男子想疯了,自己臆造出来的吧?”

    阿容一听此言,立刻急的不行,跺着脚说:“霁小娘子你别不信,我曾经去给咱们三郎送东西到书房,可巧那日这韩郎也在,我一看,啊哟,只见他不过二十岁上下年纪,那果然是……天上仙人也不过如此。我立刻脚都软了,若不是怕失了我们郭家奴婢的规矩,只怕连路也走不成了。”

    “看你,连个整话都说不成,可见是惊着了。”郭霁先是握着嘴笑,忽然将目光向那侍女脸上溜了一圈,道:“难不成你看上这韩郎了?”

    阿容顿时羞得满脸通红,道:“小娘子怎么这样?我们做婢女的怎么敢想……那可是天神一样的人物。”

    “罢了罢了,不逗你了,她们几个都趁着这机会在里面看衣料呢,你怎么不去?”

    “我这不是得陪着小娘子嘛。”阿容忽然心思一转,笑嘻嘻道:“我听说那韩郎尚未婚配,他既认得咱们三郎,何不让三郎给说和说和,我看小娘子和他倒也般配。”

    郭霁正瞧着那日影,等得心焦,听阿容这样说,却也不大好意思的,但脸上怎肯露出来,便道:“是不是万物复苏,你也思春了?这半天来不是美男子就是什么配不配的,这是赶着要嫁人?”

    便在此时,里面侍女喊道:“阿容快来,夫人说要给我们每人都做一件襦裙,快来捡一块料子。”

    阿容好不欢喜,忙笑着答应,这就把适才郭霁所言忘了大半,提了裙摆便欲向布肆内跑,又转过头来道:“霁小娘子也同去吧,帮着三夫人选选衣料。”

    郭霁摇了摇头道:“早起心口就有些闷闷的,我在这透透气。”

    那阿容迟疑了一下:“娘子一个人在这里行吗?”

    郭霁正嫌她啰嗦,忙挥挥手道:“怎么不行了?还不快去!难得三婶母大方,可得好好选一选。”

    阿容便脚不沾地的去了,郭霁耳根立时清净,便又饶有兴味地瞧了半天街景。

    人来人往亦是风景,嬉笑怒骂皆是风景。

    那些打扮了的男女固然好看,然她最喜看的却是市井小民和贩夫讨价还价,夹着各种坊间俚语,你一言我一语不知怎么就将价值谈妥,原来一样小东西要价和最后成交的价竟可相差如许之多。有时酒徒醉汉或粗豪汉子乃至于一些妇人之间相骂相打也很有看头。甚至她也见过调戏女子的市井无赖。

    不过这些人虽然肆无忌惮、旁若无人地过活,仿佛无视这衣装华美的贵女似的,但却很小心地避开了她站立的地界,从不敢向郭霁所立之处踏进一步。便是她容颜过人,他们一见了她的服色并在街边停着的几辆高大马车和不近不远侍立车旁却目光始终不离她左近的劲装豪奴,也知道这女子乃是世家贵女,给他们一百个胆子他们也不敢。

    于是郭霁冷眼看着形形色色的市井儿,他们也就在她面前毫无顾忌地喜笑怒骂,然而即便面对面,她与他们永远隔着无法逾越的鸿沟,这条鸿沟以身份高下为区辨,化成了同在一个天宇下却又截然无关的两方天地。

    因为昨夜陪阿姊和婶母说话,今日起得晚了,错过了饔时,不曾进得朝食便被拉出来陪明日就要回城的婶母挑衣料、打首饰、选果点……,此时肚子不由咕噜噜闹将起来。偏巧旁边蒸饼肆中刚蒸熟了一笼蒸饼,这蒸饼乃以油脂层层铺垫,然后卷叠成型,非但形貌精致,味道也极香。此时那蒸饼的香味随着热气丝丝缕缕地传了来,挠得郭霁心里直痒痒。她忍不住朝着那饼啖铺子悄悄蠕动了一下口唇,又瞧了瞧立在街边的家奴,到底没好意思挪动脚步。

    她自然不能亲自去买,就是买了来也吃不得。

    一个世家女子竟然在街市上买了饼饵来当街就食,那雍都城世家便又添得一个笑柄谈资。其可笑处,只怕不下于她私下偷听婶母和阿嫂背着她说起的,关于堂堂当朝太仆竟然收用妻族孤女的丑事。

    正当她嗅着新出锅的饼啖香味,心驰神往而又无可奈何时,忽然两个锦衣少年走了上来,瞧着她,一脸放诞笑容,其中一个还拿着一个热乎乎的饼啖,大嚼了一口。

    郭霁身子不由一缩,向后退了一步,凛然道:“你们是谁?如此涎皮赖脸。”

    “怎么?这就不认识了?”其中一名相貌英俊却神情惫懒的少年一边上下打量她,一边道:“我可还认得你。”

    说话的少年是谁,她还有些疑惑,但旁边未曾说话只跟着壮阵势的却是一个塌鼻梁的少年,郭霁瞧着他的鼻子,忽然有点想起来了。正要发话,却见郭家的家奴见家中女公子身边平白多了两个少年,虽然见那少年衣饰不凡,也已经忙着上前来。

    其中跟来的家宰带着两个家仆上前来,正要赶开两少年,忽然认出其中一个穿深红色夹丝锦衣的乃是梁家四公子梁武,忙笑道:“梁公子怎么来了呀?可惜家中并无郎君们在。若是公子不弃嫌,老奴僭越,替女主人相请,邀公子进一杯浊酒,老奴荣光不胜。”

    梁家与郭家乃是姻亲,虽然郭霁的从姊郭菀与梁武的兄长梁略正闹得不可开交,但毕竟未曾正式弃置,这层亲戚关系还是在的。是以那家奴见了梁武,也仍是客客气气的。

    那梁武虽然是个纨绔,外头的礼仪却丝毫不差,忙将热饼饵顺手塞到袖袋中,向那家宰颔首笑道:“多谢家宰美意,梁武岂敢叨扰?只是适才眼拙,未曾见到家宰。唯见这小娘子面善,想着似乎是尊家女公子的,见她孤零零站在街市上,便上前来问讯。”

    那家宰忙赔笑道:“公子好眼力,这却是我家七小娘子。她不识得公子,让公子见笑了。”

    见家宰显然是在提醒自己该有的礼仪,郭霁忙敛了之前的嫌弃面容,端正身子,便伸展手臂,平举齐额,以右手压在左手上,准备行礼。

    而那梁武反应更快,早已躬下身子,行了揖礼,向着郭霁略一挑眉,口称:“此前不知是郭家的女公子,若有不妥当处,还请容谅。”

    郭霁不动声色地将目光向他脸上一觑,见他身子固然躬着,目光却隐隐含笑,正瞧着她。

    她也不知那笑容是什么意思,却知他话中之意所指为何,便即垂眸,淡淡道:“梁四公子客气了。”

    那家宰是郭家世代的亲信旧人了,虽尊卑有别,然平日里看顾郭家子女却如儿女般,今见郭霁彬彬有礼却又不堕了郭家娘子的身份,便满脸是笑,笑对梁武道:“梁公子乃贵家子,礼出大家,岂有不妥当处。”

    说罢抬头看了看天色,又向旁边一家酒肆一指道:“不如老奴先去禀过了夫人,就在这‘鸿雁阁’为公子聊备薄酒,略尽亲戚之谊。”

    若按礼仪,郭氏的家宰若真要替女主人请人,该当去自家产业。然此次郭氏的夫人和娘子们不过为看独居在外的郭菀而暂居“”葭园,并无居所可以相请。葭园虽是郭菀私产,并非梁家的公产,郭菀却是嫁入梁家,因此也非郭氏产业,那家宰也就不好说要请他去家中之类的话。

    而说去旁边酒肆,实则不过是礼仪面子情。总不能让他自家未出阁的小娘子当街和亲戚家的小郎说话吧。就是贵家少年男女亦非不可言谈聚集,怎么也得由当家的夫人娘子们引荐才是。就这么着,总是有些不合宜的。

    梁武自然是知道的,何况他怎么会乐意被个老奴拘着去酌酒饮食。

    然而他是个闲极无聊的,又是少年心性,仍旧记挂着那泼墨的“恩怨”,虽不至于和个小娘子过不去,却也有心要略戏弄下,才算雪耻,便笑道:“家宰有所不知,日前在渭北学宫遇到尊府小郎子,倾谈甚欢,我可佩服得很,谁知郭小郎就说他家阿姊七娘子比她更通诗书,我着实想向女公子讨教几分学问。”

    那家宰尚未说什么,旁边一直冷眼旁观的董宁忙帮腔道:“是呀是呀,正想向郭七娘子请教有关‘泼墨’的学问呢。”

    郭霁听了,便猜这二人是兴师问罪来的,不由一阵头皮发麻,她倒不怕他们两个,唯怕自己扮了男装偷去渭北学宫的事被家里知道了,此时她父亲远在幽州还不怕什么,待回来,只怕她和郭令颐就都惨了。

    于是她便从容挥挥手道:“阿叔你去忙吧,我和这梁公子、董公子且谈谈诗书学问。好教他们知道,我郭氏世代乐学,并不是虚名。”

    那家宰犹豫起来,怎能令家中女公子同外男长久交谈而无人相陪,便道:“那就叫几个侍女过来吧。”

    “那几个侍女好容易出来逛逛,别因为我拘束她们了。梁公子既是亲戚,何况好几个家人在那边看着,哪需要那些个虚礼。”郭霁说到此处,仰头瞧了瞧日影,提醒道:“时辰不早了,阿姊还等着我们采买了食材,明日三夫人就要回城了,今晚五姊姊要宴请她,可别耽误了。阿叔该去屠户那里把昨日定好的肉先买了送回去。看这样子,三夫人还要逛好大一会,回去就不早了,阿姊得早准备晚宴。”

    那家宰瞧了瞧他们二人,这才请辞,又嘱咐了对面路旁等候的家仆们,方带着两名家仆往屠市而去。

    郭霁见家宰走得远了,便冷眼瞧着梁武,偏又脸上堆出一抹笑容,道:“梁公子竟和舍弟同在渭北学宫?不知有何见教?”

    梁武见她装憨,一味地撇清,也不纠结,只将目光向她身上一扫,笑道:“想不到你穿了女装,倒还真有几分姿色呢。”

    听着梁武不正经的话,郭霁其实也不怎么恼,然而正要拿捏他的错处,好摊牌用,于是故意板起面孔来,凛然道:“梁公子如此出言不敬,若是征西将军知道了,不知作何感想。”

    那梁武见她出口威胁,却不以为意,嬉皮笑脸道:“那好得很呀,正好我也正想向女公子的父兄请教一下,若有个女子混入太学分舍渭北学宫去,蒙骗师友,还泼人一脸墨,不知该当如何?”

    郭霁瞟了他一眼道:“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若无事,还是请梁公子回吧。我们虽是亲戚,然内外有别,不宜久而独处。”

    “啧啧啧,你还知道内外有别呀?那还去男人扎堆的太学干什么啊?”梁武立刻怼了上来。

    那董宁也不甘示弱,道:“再说哪里是独处了?不还有我吗?”

    郭霁打量了二人一番,嗤的一声笑道:“那不如让我们‘杀敌一千,自伤八百’,两败俱伤好了,反正我父亲远在幽州,你们两个别怕吃眼前亏哟。尤其是董公子,似乎对我们郭氏的女子颇有微词,不知令尊听了,是用马鞭子呢,还是用大杖?”

    说罢向董宁淡淡一笑,似乎颇为怜悯。

    那董宁听她说出底细就有些羞恼,便欲发作,反被梁武拦住了。

    那梁武当日被泼了墨原是十分恼怒的,按他的性子也不会善罢甘休,可自从发现泼他的人是个女子后,也就不愿再计较,只是他闲极无聊,与这不守闺阁的小女子闲磕牙打发时光,今见郭霁也不示弱,便失了戏弄人的趣味,草草说道:“罢了罢了,我被你泼了墨的事,从今往后再不提起。至于别的事——女公子也当什么都没听见吧。”

    郭霁自然乐意,她原本就不能将冒名郭令颐去渭北学宫的事情令人得知,当然也就不能提董宁曾经不逊的言辞。

    她倒是个爽快的,朗声道:“既然梁公子这样说了,那我便不再追究了。”

    “难道就这么算了?”董宁愤愤道。

    梁武横了他一眼,语气却轻描淡写:“那不然怎么办?让你老子下狠手抽你一顿?”

    三人正纠葛间,忽见布肆内一名年轻侍女探出头来,呼道:“霁娘子快来,这里刚好有上次那种吴丝,我们在城中找了好久都不得,正该买了裁件留仙裙,好在西苑春宴上穿。”

    郭霁正想脱身,便向梁、董二人略行别礼。也不说话,只以手提着裙摆,转身向店内而行。

    她才走了几步,便闻身后梁武声音传来:“哎,可怜呢。只怕连城内城外的各色佳味都没尝过吧。走,董宁,今日鄙人请你吃渭水王记的胡饼,年内新烘的胡麻,夹了两层胡桃仁,以‘搏炉’慢火烘烤了整整一个时辰的胡饼,咬一口,皮酥里内,满口留香,热辣辣的香气直烫嘴。再配一壶‘上林春’新酿的春酒,别提多美了。”

    郭霁不由止了步,然终究头也不回地向布肆内快步趋行。

    她自然知道梁武出现之前定是在什么角落里,将她流向蒸饼的目光尽收眼底,也知道他卖力地形容那胡饼配春酒的惬意,是为了让她不痛快。

    可她分明觉得,他看似是说要请董宁的,那语气却又像是向她邀约一样。

    她一念及此,不知为何,便更加疾行,险些就绊倒在门槛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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