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闺训

    直到日近过午,郭霁已然累得快虚脱了方随三叔父郭图之妻黄氏登车离去。身后侍女、随从们自然手抬肩扛地将各色物品,一样样地装上车。

    衣衫光鲜、容光焕发的黄氏亲自指点奴仆们,生怕碰坏了她精心挑选的各色摆件,剐蹭了心爱的娇贵丝绸。

    这黄氏乃大族之女,从小得父母宠爱,如今父亲虽不在了,她兄长却是担任御史中丞的黄瑾。

    御史中丞曾经是前朝御史大夫治下的属官,本朝立国后,改御史大夫为司空,职责亦有诸多变化。其中领侍御史们入侍宫中兰台,掌握文书档案、收纳公卿奏表、监察百官、督查诸部刺史的职责分与御史中丞,人称“兰台”“宪台”。

    其品阶也不算高,一千石而已,表面隶属于少府。实则与谒者台、尚书台并为权利核心的“三台”。

    人人都知道,这是本朝分化司徒、司空等相权的结果,若说“三台”的权力,实际乃是前朝宰相与御史大夫的核心权力。

    这黄氏从来没受过什么委屈,在家时受家人呵护,嫁给郭图后,也极受珍视。她年少时亦是个美人儿,既保养得当,如今四十来岁年纪,并不减当年风韵容光。

    黄氏带着小女儿随夫婿在上郡几年,如今回到京中,自然要大肆购入一些上郡没有的珍品。却不想在这渭北能够购置诸多心仪之物,自然十分适意。

    她拉着郭霁与她同车,满心欢喜道:“雍都城内的东市西市常要到日中才开市,日落时又要闭市,实在逛得不痛快。想不到这乡野渭北竟然能如此购置自如,虽品类不及东西两市,却也藏了不少好东西。”

    郭霁陪笑道:“婶母若乐意,下次回来让阿兕再陪着婶母好好逛逛。”

    黄氏拍着郭霁的手道:“还是我们阿兕懂事,比你六姊姊强多了。只是你阿叔此次被任命为陈留相,我们这一去,又不知几时才来。只趁着这次‘西苑’之游了了你六姊姊的婚事,我们便该去赴任了。”

    郭霁听了,好不欢欣,暗暗庆幸家中所有长辈都在外任,只剩几个长辈的姬妾,又如何敢管她?唯独从兄郭朗和兄嫂姜氏可谓,然他们一内一外掌官家族事务,日日忙碌,又哪得功夫管束自己?如此她便可一如既往地自由自在了。

    她心里一乐,便欲陪侍婶母闲话,又不好插言家中姊妹的婚姻事,便换了话题笑道:“听说中原之地,兴盛不下于雍都,比之上郡可要繁华的多。阿叔这次转任,合该婶母该去领略领略中原风貌。”

    黄氏道:“我倒不为别的忧心,繁华不繁华的也不在意。只为你和你菀娘子两个悬心。你也及笄了,自该留意好人家。这次去西苑,我好好给你相看个如意郎君。”

    郭霁脸上一红,又挽着黄氏的胳膊撒娇:“阿兕还小,还想再留两年。”

    “还小?你前面几个姊姊及笄后也都是一二年间便许人了。就是菀娘子也是十六就嫁人了。”说到此处,黄氏想起郭菀的事,便叹息不已:“你说这菀娘子,别说在咱们郭家,就是整个雍都那也是数得着的。模样、性情样样都好,你们几个姊妹就数她是个美人,又端庄淑慎,怎么就让她嫁了个六郡后人呢?当时你父亲和你三叔父两个也不知怎么想的,我劝过你三叔几次也无果。其实他们也没办法,太后屡次暗示,你说可怎么能不回应?如今倒好,两个人闹了一场,谁也不肯屈就。”

    郭霁便低声道:“父亲和三叔父确实没有办法,当年说是太后有心撮合,谁又能拒绝呢?再说陛下也想抬举梁家,我父亲和三叔父身为臣子,怎能不体贴主上意思?”

    黄氏也微微颔首:“你虽然年纪小,看事情却不糊涂。其实梁家除了门第低些,那梁略也算是个好的。性情端严、行事沉稳,自与你姊姊成婚,也并无不敬之处。就是这次出格了些,但其实也是没办法的事。菀娘子成婚三年也无所出,那梁略也有二十五六了,没个子嗣,梁家怎么不急?那梁略瞒着你姊姊,也是怕伤了她的心。”

    郭霁到底是个年轻女子,不解道:“可是梁左监既在外面养外室,即便不是现在,迟早会被姊姊知道,就不怕姊姊伤心了?”

    黄氏沉吟道:“你小女孩子家不曾遇到挫折,虑事不深。我们菀娘子虽是低嫁,但既已嫁了,夫妇之间还该斯抬斯敬才是。梁略为子嗣打算,偷养外室固然不对。然他何以不将那女子过了明路,你想过没有?那自然是因为你姊姊素日是有些嫉妒的,他才不敢公然纳妾。既是这样,只怕梁略对你姊姊尚有恩爱之情,不愿就此断了,你也该劝劝你姊姊,快别闹了。等那梁略来,就找个台阶跟着回去吧。即便现在和离了,将来再嫁一个,只怕不如梁略。”

    郭霁对此似懂非懂的,便点点头:“我瞅机会着吧,只是姊姊不大愿意人提起这些事。”

    黄氏又是一阵感慨:“菀娘子哪里都好,就是一点,有什么都藏在心里,什么也不肯说出来。若能从她嘴里撬出一句话来,那可比登天还难。她素日里性子也贞静温柔,可遇到事了又固执己见。我们从旁相劝,她只装作没事似的谈笑自若,却又不肯听从长辈的教诲,一意孤行。可怜她没了父母,当年北地叛乱,她一家都遇难了,就剩下一个庶兄还不成器。你做妹妹的,也别急着回雍都,就且先住在这里多开解她,别教她弄出病来。”

    郭霁巴不得不回雍都,好在这里自在随心,忙点头应道:“婶母说得是,姊姊有事,我本该陪着,婶母且先放宽心。”

    黄氏摇了摇头,却也无法,又嘱咐了一句:“你将来嫁了人,可别像菀娘子那样。”

    至于不像菀娘子哪样,黄氏没说,郭霁当然不问。所以她并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是别像郭菀那样嫁的门第不高呢,还是别像郭菀那样因为嫉妒而致使夫妻失和,又或者是别的她想不到的?

    然嫁给谁家这事,自然是父亲做主,她说了又不算,如果婶母是为了告诫这个,那可就找错了人,该去央了三叔和父亲说才是。若说嫉妒,她如今可想不到有何可嫉妒的,她自知别说是高门大户,就是中等人家,妻妾成群的有的是,她也没办法改变,是以她想得明白,不过为了家族联姻搭伙罢了,何必让自己不痛快。

    其实如此说来,那梁略养个外室倒也不算什么,为何一向宽忍的阿姊就忽然就不能忍了呢?

    郭霁想不明白,只觉心中苦涩,这在她十五年的人生中,是从不曾有过的。

    郭霁心中正一片难言的空虚茫然,马车已经稳稳停了下来,早有后面车上的侍女小碎步跑了过来,忙着侍奉黄氏和郭霁下车。

    这便扰断了郭霁的思绪,那莫名的情绪顿时烟消云散。

    她随黄氏下了车,却见小弟郭令颐已经在门前迎着了。原来因为家中有长辈来,郭令颐便没去渭北学宫,只在家中等候迎接。

    于是三人穿花拂柳,片时便过了供男主人宴客赏景的外园,入了内园。

    待郭霁落后于黄氏,郭令颐便上前悄声道:“我听家宰说今天你们遇到梁老四了?他没认出来你吧?”

    郭霁止了步子,向他脸上一瞧:“那梁老四干正事不上道,眼睛可毒着呢。也不知道怎么鬼鬼祟祟躲着街角上,就认出了我。”

    郭令颐跺脚道:“完了,这要是被人知道了,咱俩可不完了?不用等父亲回来,也不用等三叔知道,五兄长就能骂我个狗血喷头。”

    三叔郭图只是短暂在雍都述职,随后便改任,东赴陈留,大约是没空管他们。而他说的五兄长,就是三叔郭图之子郭朗,这郭朗与性情平和的父亲并不相似,倒像伯父郭象,性子最是端严,教训起家中子弟来,竟同严父无异。且这几年,诸父常在外任,家中大事都是郭朗与其妻姜氏说了算。族中兄弟都怕他。

    郭霁便笑道:“你呀是不是傻了?你也不想想那梁武能说吗?”

    梁武闹了学堂,自然不会向家中父兄提起,他也巴不得瞒着。

    郭令颐顿时开悟,眉开眼笑道:“那可太好了,既然他不说,那以后你还替我去。”

    郭霁白了他一眼,摆手道:“不去了,我可不想看见梁武和他那个塌鼻子的同伙。六郡武人,果然和个土匪似的。”

    郭令颐道:“自你不替我去了,我便只好装病告假,如今说什么也装不下去了,少不得你还替我去。我实在不愿和那些无聊子弟在一起。”

    郭霁伸手戳了他一指头:“把你狂得不轻!我替你去了那两日,虽然见了虞丰、梁武这样的无赖子弟,可也见识了不少学问好的少年。我劝你去会会他们,自然有裨益。你仗着自小有几分聪明,便瞧着世人都不如你,须知天高海阔,世间藏着多少蛟龙猛虎,比你聪明的多着呢。”

    郭令颐苦着脸,嘟囔道:“天天圈在里面读些无用的书,不如三五友朋约了去四处观游,识得天下山川风物,见些关隘城垣的,方有裨益。”

    郭霁叹了口气,刚要说什么,却见已进了苑墅深处,她从姊郭菀已经迎了出来。

    郭霁抬头正见郭菀从阶砌上走下来,一张脸迎着午后的春阳,延颈皓质、修眉琼鼻、目光华彩、蕴秀两靥,正所谓端庄妍丽,不可方物。她原本削肩细腰,纤秾合度,更兼周身裹着紫色曲裾深衣,下着织绣素裙,姿态翩跹,清雅无双。

    这副姿容,这份气度,又与日暮夜间内室时的温婉落寞不同。

    她见了黄氏,自然是快步趋行相迎,然步履丝毫不乱,裙摆衣袂一摇一动,无不尽善尽美。

    郭霁见了她这姊姊的容颜,不觉暗自叹息。这样的美人都未能如意,就不要说她们这些望尘莫及的了。

    郭家的女子,容貌俱属上佳,且因父母重女子之教,个个都是仪态万方的美人。然而郭霁姊妹几个,若论五官相貌或许不差什么,然总不如郭菀文采华茂、殊颜脱尘。

    只是她这阿姊,虽常带笑容,却秉冰雪之质,虽言笑时亦有不可狎近之感。

    郭菀知道黄氏极爱闲逛,这一回来就快到饭时。如郭氏这样的大族,不比平民唯有两餐。日常除饔飧两餐外,入夜亦要加食,因而飧食可早些。

    而明日黄氏便要先回雍都去,自然要准备的丰富些,可算作家宴。

    那郭菀便将黄氏及郭霁姊弟延至厅内,按照长幼尊卑入席,侍女早奉上春酒来置于各自食案上。各人饮了,又闲话半日,无非说些渭北风物、雍都异闻,乃至于黄氏随郭图赴陈留等事,事无巨细,皆可入谈资。又兼黄氏不放心京中男女子侄,更殷殷嘱托郭菀姊妹各自保养、不可贪凉贪玩,郭令颐定要勤勉奋进、不辱门楣等语。

    絮絮叨叨便至日锉西山,于是上饮食,又都无言。这原是郭家的家训,“食不得言,寝不得语”。

    四人尚未饭毕,忽有侍女匆匆上堂,回道:“仲郎来了,已至门外,请菀娘子前去相迎。”

    这侍女已随郭菀入梁家数年,早将梁略当做男主人,因此按小辈的男主人来称呼。按照惯例称呼已为家主的男主人为“阿郎”,若是家主的子侄,则称为某郎。如今梁信乃是家主,这梁略家中小排行第二——他原有个同胞兄长的,只是在云中时就夭折了,故称仲郎,也可称二郎,若在长辈前,也称仲小郎,长辈亲友面前称梁仲郎。

    郭菀听了侍女的言报,缓缓将筷箸置于食案上,目光平平淡淡地看不出悲喜,身子却是半日未动。

    黄氏见她如此,便问道:“夫婿既来,菀娘子为何端坐不动?”

    郭菀便低头答言:“当日我来这里时,说要与他……”

    黄氏一改平日的和颜悦色,打断了郭菀话语,正色道:“他与你‘和离书’了,还是与你‘放妻书’了?”

    饶是郭菀一向镇静,也红了脸,道:“并没有。”

    “既然没有,他便还是你的夫婿,岂可不迎?你便真与他恩断义绝,也该拿了文书才行。你身为郭氏女子,自小便该有闺门之训。难道要叫人说我们郭家的女子举动无礼仪、进退自专由?”

    郭菀忙起身到了堂中央,向黄氏行辞别礼,才向外缓缓倒退却行。

    尚未退至屏风处,正拟转身,却闻黄氏长叹一声,称着郭菀的乳名,颇为动容地说道:“棠棣,我虽只是你的婶母,可也是看着你长大的。你没了母亲,我作为诸母,不得不替你母亲告诫你。你是个聪慧孩子,怎么就想不通?这梁仲郎虽身份低了些,但却是个厚道孩子。比你几个已嫁姊妹的夫婿可强多了。我为你打算,闹了这一场也就罢了,此后还该好好相敬度日。他老大不小的了,没有子嗣你也该体谅。等他那外室生出小公子来,你便拿出大妇的风范抱了来养在身边,别说那女子不敢说什么,就是梁仲郎也不会如何。非但不会如何,只怕更敬重你贤良大度。孩子在你手上,梁仲郎自然就疏远那外室,你又有了子嗣傍身,如此岂不两相合宜?你父亲给你取了棠棣的乳名,对你是何等期望。如今他们既不在了,你叔父和兄弟们又是男子,这话只能由我来说。你别嫌啰嗦,全是一心为你打算。”

    郭菀停下来,垂首听完黄氏的话,谢了婶母指教,便答应着去了。

    待她去得远了,黄氏叹着气瞟了郭霁和郭令颐一眼,讷讷道:“总是嘴上答应着,也不知心里在想什么。我这话,她也不知听了没听。阿兕,你将来可不要像棠棣一样才好。”

    还是这句话——郭霁也还是不明白她说的是什么意思,不好答应,也不好不答应。她也不敢在进餐了,黄氏不举箸,她也只能等着,按理,梁略来了是要作娇客对待的。

    郭令颐是个知礼的,对黄氏道:“如今五姊姊之婿来了,家中并无长男在此,我虽年幼,也该出去迎接才是。”

    黄氏听了欢喜,觉得这郭令颐虽则才十三,也也守礼懂人情,哪有不允的。

    这饔食就此被打断了,黄氏命庖厨上人速速备的丰盛些,自然是要好好招待梁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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