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气焰

    其日风和日晴,华服少年郎与奔驰的高大骏马沐浴日光,踏过宽广而蜿蜒的河床,溅起飞扬的水花,到了郭霁等人所处的北岸。然后由远及近,面容与身姿渐渐清晰,身后一片光影绚烂从天际洒下,辉映着俊朗挺拔的身姿,比之玉树临风也不遑多让。

    这样的风姿,令几个女子不由看得呆了。

    “那俩人是谁?我倒没见过。”蔡小娘子疑惑道。

    郭霁却瞧见了,便道:“一个是征虏校尉董合家的六公子,一个是冀州孟家的大公子。”

    姜六娘子回头瞧着她道:“这你都认识?”

    郭霁面不改色:“他们同我小弟有同窗之谊。”

    姜六娘子与蔡小娘正点着头,那边永安县主已经按捺不住了:“那边打头那个是不是征西将军家的梁武?我听说那个梁武是个精于骑射的,我要同他较量一下。”

    郭霁笑了笑,倒:“县主若要比试,也该和乌珠若鞮比才是。若论骑射,梁四公子怎么比得上西戎的王子?”

    永安县主却道:“我不和他比,咱们□□人士,和他们胡人有什么好比的?”

    郭霁心道她也不是全然没有自知之明的,不禁一笑。

    此时梁武等人已来了,先是给县主行了礼,随即与诸女公子厮见。其中公孙萦单独向公孙安行了子侄礼。

    “你们几个怎么在这里?”永安县主道。

    “我们……”乌珠若鞮道:“我们在此读读书,讲论文义,有时也怜惜骑射。”

    他这样一说,众人不觉大笑出声。

    别人只笑而不言,唯有永安县主指着梁武等人笑道:“西戎王子真是说笑了,他们几个哪个是读书的?”

    谁不知这几个都是有名的不学无术。像乌珠若鞮与公孙安两个自然常常一同寻欢作乐。梁武他们三个年纪小些,只不过斗鸡走狗、东游西逛罢了,然而此时既遇着了公孙他们两个,也是说不清楚了。

    大约在这些女子眼中,他们都是一样的。

    寒暄之后,双方便约定赛马。这次又是永安县主主意多,说要换个玩法。

    “怎么玩?”公孙安问道。

    “适才是我和郭七赢了她们几个,既如此你们也出两个人,咱们四个人一起比。”

    “四个人同时?”

    “自然不是四个人同时,那和两两比试有何不同?画好圈子,于圈子限定的终线处放置新鲜花朵,四人分为两队,两两一队,一个先纵马绕一圈,射中花一朵,纵马归来,置于自己一方的盘盏内,另一个人才可出发。规定的时间内,哪一队的花最多便算哪一队赢。未能投入盘盏内的花不算数。”

    别人还不怎么样,乌珠若鞮先就拍手叫好。

    又有人说:“那县主和郭七岂不吃亏?他们那边年龄既长,又都是男子。”

    梁武便道:“那好办,我们一男一女为一组不就好了?”

    众女狐疑起来,这样似乎有些于礼不合。便都向郭霁脸上瞧去,却见她一脸平和,并不在意的样子,也都觉得这样有趣,便都点头赞同

    至于永安县主,那根本不用担心,这位天之骄女,最喜欢的大约就是离经叛道的事了。

    永安县主便派了人将草野清了,又以木柱埋在土中绕上红线形成巨大圈子作为赛马之道。就是新鲜花朵也不难致,郭家的园林中自有新开的牡丹芍药,立时便有仆人采了送来。

    几个小郎们也都定好了人选,他们公推骑射最好的,便乌珠若鞮和梁武。

    最后以纸画字,团成团抓阄的形式定好了分组。永安县主运气出奇的好,与乌珠若鞮分为一队。

    郭霁和梁武等人自然知道,这是因为负责抓阄的公孙萦悄悄作弊,因为永安县主适才说要和梁武比试的,那必然就按着公主心意。何况即便不如此,她们也会将显然更加精于骑射的乌珠若鞮与县主分到一起。

    乌珠若鞮固然欢悦,永安县主却没有人预料的那样欢喜,倒是脸上平淡。

    而郭霁却心中暗生欢喜,她想无论如何,梁武总要比乌珠若鞮熟悉的多,倒是输赢没什么关系。

    听了公孙萦念罢抓阄的结果及赛事规则,郭霁抬头看向梁武,却见梁武刚好正在望向她,脸上还挂着似有若无的笑意。她忙将目光调开,仿佛不经意间越过他向远方看似的。

    随后便是与分到的伙伴一同熟悉赛马场,乌珠若鞮与永安县主皆十分兴奋,那乌珠若鞮对这天子亲女自然极尽殷勤,二人一待公孙萦说必规则后,便相与催马奔驰起来。只见一身烈烈红衣的永安县主与金丝玄衣的高大男子双马并蹄、两人共行于碧绿草野上,彼此驰骋间,且不说花样翻新的骑术,就是单单二人的容貌,也煞是好看。

    公孙安看得呆了,当即便道:“你说这西戎胡虏也真是的,远看着粗犷,仔细品一品,相貌倒是好看。”

    公孙萦便抿嘴笑道:“五叔,你难道忘了,雍都善于相人的高士们都说这西戎王子生的相貌奇伟,是个不同于中原人的美男子呢。”

    待永安县主他们跑了半圈了,郭霁才与梁武纵马入场。

    诸女以及公孙安、董宁他们便远远做了看客,也借机相与谈论雍都异闻奇事,倒是相互间拉拢关系的好时机。

    郭霁见梁武也不慌不忙,悠然驱马徐行的样子,道:“你倒是不急。”

    梁武却道:“你不也不急吗?”

    “急什么?”郭霁向已经跑完一圈,又在身边飞驰而过着向她打招呼的永安县主一笑,待随后紧跟的乌珠若鞮也绝尘而去后,接着道:“我倒是能赢得了县主,如果你能拿下乌珠若鞮的话……”

    见她眉眼带笑,含有十足十的自信,梁武却摇头叹笑:“我可赢不了他。再说……我又何必赢他?乌珠若鞮这个人,是个装孙子的高手,不如让他扬眉吐气一把。”

    郭霁一愣,向正在马上耍着极高超的马术而引来众人击掌欢呼的乌珠若鞮瞧去,低声问道:“他……装孙子?”

    梁武驱马凑过来,向郭霁耳边道:“他来之前可是西戎草原上最善骑射与谋略的少年‘雄鹰’呢。”

    那边永安县主与乌珠若鞮已经在起始线那里停下来向他们二人摆手了,原来试马已经结束了。

    梁武轻轻催马上前,跑出几步后又回头对着若有所思的郭霁,道:“你在意这输赢吗?”

    郭霁对这些事向来无所谓,便摇摇头。

    “我也不在意。”梁武忽然朗盛笑道:“那为何不成人之美呢?”

    不知为何,郭霁在眼前这恣肆不羁的少年狂态里,竟莫名地看出了几分不一样的东西来。

    梁武这人固然是个浪荡少年,然而他必然有不为人知的天资,只是他自己毫不吝惜,任意挥霍这天纵之才,偏偏无人知道罢了。

    赛后数花,永安县主与乌珠若鞮险胜郭、梁二人。按照事先约定,该输了的一方出资招待众人,无论饮酒膳食还是歌舞丝竹乃至于别的欢愉乐事都要毫不吝惜才行。

    梁武是个花钱如流水的,岂肯小气吝啬,又嫌这里饮食粗陋,便派人立刻到他的住处请来庖厨。

    “那庖厨可是我特意从渭北最有名的食肆一早请来的。”

    “专请庖厨来?”公孙安道:“那等他备好食材再来,可如何来得及?”

    梁武淡淡一笑:“公孙五郎这样会享受的人怎么倒不懂了?怎么能用他的食材呢?今晨仆与董六、孟大在附近山中打了一只肥鹿,届时烹卤肉、炖鹿羹,配上上好的‘上林春’的佳酿,岂不美哉?我日前听人说兄台与王子皆在此,便拟好了要请二位到舍下小酌几杯,因此早命人提前备办好了。又现去附近湖中打鱼,至于笋、水芹、莲藕等菜蔬果品,附近已有现成的,比城中更新鲜。”

    公孙安向乌珠若鞮啧啧叹道:“谁说就咱兄弟俩会享受的,让这小子一比,你我就好比那那泥猪土狗。”

    在二人的笑声中,梁武道了声“岂敢”,就正式邀请永安县主等人:“谁想今日得遇各位贵女,梁武何等有幸,承蒙县主与女公子们赏光,仆那些粗陋饮食也有与荣焉,至于寒舍也自然蓬荜生辉了。”

    永安县主原就是个娇纵任性、为所欲为的,这种热闹事哪有不答应的。

    此间女子亦皆非扭捏之辈,何况又不在雍都城中,更不愿守规矩,便都借着永安县主的名义跟着乐一日去。

    到了梁武住处,众人先是赏园,皆惊叹于园林景色之华美。庄园没逛了一半,膳食已备好。

    席间酒酣情热,谈谈讲讲,竟是从未有过的恣意,说话便都随意不拘起来。

    那公孙安先就说到日前赵美人欲将亲妹许给韩懿的事。

    “竟有此事?”邵朱惊道:“那韩侯应许了?”

    见众女子紧张兮兮的样子,公孙安边吃着鹿肉,边徐徐道:“哪能够呢?韩懿那小子是个风流不羁的,他哪能放着好日子不过,娶什么妻呢?他早放出话来了,什么‘大丈夫行于世,要么建功立业,要么自在行乐,娶妻生子那是俗人所为’。多少世家都盯着他呢,他能娶毫无根基的赵氏女?”

    别人还没怎么样,蔡小娘子先就拍着胸脯叫声“哎呦”,长吁一口气,叹道:“好险!”

    姜六女公子便悄悄捏了她一把,悄声道:“好个大家之女,你也不含蓄着点。”

    蔡小娘子在众人哄笑声中红了脸。

    永安县主却哼了一声,称着韩懿的字,毫不客气道:“我令德阿兄也是谁都能肖想的?也不看看自己姓甚名谁,就癞蛤蟆想吃嫦娥肉。”

    众人固然惊叹于永安县主的直白,郭霁先就笑了:“难道这韩侯是嫦娥肉?”

    公孙萦便道:“你连这个都不知道?还是眼睛不好,难道看不见,那真是古今无双的美男子?”

    “有那么美?”郭霁讷讷道,心里却想,连这公孙萦都失了常度,可见真是了不得的美男子了。

    “别逗郭七了,她根本没见过他。”

    “你连他都没见过?”公孙萦大为吃惊。

    郭霁老老实实点头:“真没见过。”

    邵朱也是吃惊不已,摇手鼓唇道:“别说你是世家贵女,有的是机会见到韩侯。就是雍都城中的寻常女子只怕少有没见过他的。你这样说,我可不信。”

    郭霁道:“真是这样的,也不知是为什么,就连我家的婢女都见过他,我竟真没见过他。”

    虽说谁都知道韩家与东宫不和,而郭家是东宫亲信,但如今这世道,除非到了你死我活,各世家之间,哪怕是世家贵门与梁家这样乍贵的豪贵们之间也是相互往来的。政敌们之间,私底下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往往一点也看不出来谁和谁是政敌,谁和谁是故旧——虽然,真下手的时候,却是一点情面都不讲的你死我活。

    因此韩懿必然与郭家是有过走动的,就是男女之防,也不至于全然没机会见面,然而郭霁又不似作伪,由不得众女子不信。

    蔡小娘子又是叹了一声:“郭七女公子真是可怜。”

    其余几个女子便都跟着点头,极怜悯地瞧着郭霁,倒令郭霁莫名其妙了。

    几个男子看了便暗暗偷笑,这些女子一提起韩懿就一副犯痴发呆的样子,实在可笑,然而又存了几分嫉妒,他们也算是自命相貌、出身、德能都倜傥超拔,可女子们却视而不见,满心满眼都是一个韩懿。实则韩懿除了多几分皮相之美往外,还有什么?也不过那么着罢了。

    永安县主自然不在其中,她与韩懿年龄差不过两三岁,当初韩懿养在宫中时,与她是一处淘气长大的。就是后来韩懿出宫归家了,他们也得常常见面。她司空见惯,自然不似别的女子那样仰慕。

    所以不等男子们说什么,县主便道:“罢罢罢,韩懿再英俊,也是一个鼻子两只眼,并没长出什么花来,也不知你们怎么想的。”

    公孙萦比别人要持重些,见情势尴尬,便忙问道:“韩侯不应许,那赵家就算了?”

    公孙安笑道:“哪里就算了?赵美人还罢了,无奈她那个妹妹闹得厉害,起初挽出中常侍曹淳去说情,听说人家韩侯婉拒了。那赵美人被闹不过,据闻要亲自去求陛下做主指婚呢。”

    “那陛下同意了?”蔡小娘子忙问道。

    不等公孙安回答,永安县主语气不屑道:“陛下哪能由得她,既不说同意,也不说不同意,让她自己想办法,若是她能说动令德阿兄同意,那陛下也不拦着。陛下看得令德阿兄犹如子侄,岂能令他娶个低贱的乐户。”

    众女听永安县主毫不掩饰对赵家的贬低,便都不说话了,就连几个男子也不说话。

    梁武见气氛如此,只得道:“难道今日的酒食不合口味吗?人人只想着韩侯,都食之无味了吧啊。”

    众人见他避重就轻,是为解着紧张气氛,便都虚应几句,借着喧哗几句,又都吃喝起来。

    唯有县主依旧愤愤,睨了他们一眼,道:“你们怕赵氏一家,我可不怕。仗着妹妹长了几分姿色,忘了自己是个卑贱的乐籍,飘得不轻。你们可知,日前那姓赵的竟敢与我争道?真是鸡犬升仙了,哪一日落了地,才知道鸡犬就是鸡犬,连个人都不是。”

    她语气傲慢,极尽刻薄,那口中连名都不提的“姓赵的”乃是赵美人之兄,仗着妹妹得宠,无所不为,甚至连宗室也不看在眼中。日前与天子爱女永安县主在“狭斜道”车马相逢,竟然寸步不让,双方都不是好相与的,便纵容手下豪奴斗殴。

    二人争道所在的万年县令哪里敢管这些皇亲国戚?到底惊动了惊动了雍都尹与护卫雍都的中尉才罢。最后告到管理皇室及外戚事务的宗正那里,宗正虽是宗室远支担任,可也不过是个两千石的卿,谁敢管公主和天子宠妃的兄弟。

    后来有些个御史便借机弹劾,也有弹劾外戚目中无人、豪横不法的,也有上奏宗女公主们娇蛮任性、行止失当的……

    天子看了一律搁置不理,唯把中尉治了个“治安巡城不力”之罪,罚俸半年了事。

    而后才先把赵美人之兄叫来斥责一番,又命永安县主觐见教导一番。如此各打五十大板,可说是令永安县主丢尽了面子。

    天子宠妃、得势的外戚,竟敢与堂堂县公主争道,却毫发无损,这真可谓气焰嚣张。

    此事谁人不知,但又谁人敢提,更加不敢在县主面前提,谁知她自己说出来了。

    众人便忙着劝说开解,又以他事消散怒气,那永安县主却咬牙切齿道:“总有一天,我要让你那赵不死的尝尝我的手段。”

    谁也不去问她口中那“赵不死的”是指谁。是新贵赵美人之兄,还是就是赵美人本人?

    他们不问,自然是怕惹麻烦上身,赵家如今是炙手可热的新贵,若非梁家有军功在身,又在晋北有经营多年的根基,几乎都要被无尺寸之功的赵家给比下去了。

    他们这些人的出身,有世家、新贵、宗室,甚至还有外族王子,原本就够错综复杂了。何况他们各自身后的家族更代表不同派系,有天子的心腹亲信,有皇族宗室的人,有东宫的人,有重镇要冲守将,有六郡武人,有地方望族,也有与赵家同样是外戚的……

    犯不上为了迎合一个县主给自己惹上麻烦,就连公孙安这样的草包公子都闭了嘴,平日里大大咧咧的乌珠若鞮更是一言不发,别的人就更不必说了。

    永安县主依旧喋喋不休,众人不痛不痒地安慰着。

    郭霁也插不上嘴,忽闻耳边有声音如蚊蚋:“明晚我们有赏心乐事,亥时一到,你家后门守候,尾生抱柱、毋失其期。”

    她惊起抬头,却见梁武没事人似的,举杯入口,瞧着众人环绕永安县主的情状,淡淡发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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