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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尺素书

    时近端午,天气渐渐融和。

    雍都城近十万户人家、几十万人,万众一心地企盼着这自寒食、清明踏青之后,第一个近在眼前的节日。

    端午作为休禊日,原本是为驱邪避灾,拔除不祥的。而其时雍都繁华富庶可谓自国朝建立以来最为鼎盛之时,京城人家上至天子与王孙贵族,下至百姓,皆愿享乐,因此端午这日踏青、射角、赛龙舟、歌舞宴会……比比皆是。

    而女子们除了制新服、采香艾、绣香包、食香粽、饮酒以驱除灾厄外,更可与男子一样,呼朋唤友、三五成群地出外游乐,可不必桎梏闺中,因此世间女子多爱这等热闹节日。

    郭霁来看郭菀的那日,郭菀刚刚为帮着柳氏备办端午家宴忙了数日,今日才得清闲。

    正是个天朗气清的晴和丽日,侍女们一早开了窗,将室内打扫一新,窗外花香阵阵袭来,郭菀换了家常织绣单绢衣,就倚了明窗展读梁略寄来的家书。

    梁略并不似别的男子那样会与妻子在闺房内肆意嬉闹,在背人处狎昵。然他也不似别的男子那样,在人前便假作不与妻子亲厚。

    一切在他看来,不过是克己复礼,光明磊落。

    他对她人前与人后是不差什么的,就像这家书,许多男子为表自己志不在闺房而在孝亲,若父母在堂,寄家书时多只寄给父母,至于家中妻子往往只在书信中似是无意地提一笔,或者干脆不提。

    梁略每寄家书,必是父母一封,郭菀单独一封。

    他的家书中也并无新奇之语,大约每次都是写些他虽在军中,然饮食有时、身体康健,近来贼势已略熄,于军中俗务外,竟借巡查之机,或可观风景,或与郡中子弟相约,颇有可乐之处……一些琐碎之事,仿若他不是身处形势紧迫、无暇起居的戎机战事中,而不过是得了个闲差,徐徐出行、缓缓往来似的。

    他做事情,哪怕是紧急戎机、生死关头,也是一副举重若轻的样子。郭菀读着这书笺,不觉叹了口气。这个人,只怕没什么事能令他内心起一丝波痕。

    不像她的父亲,生如烈火,轰轰烈烈。

    有时他也会在书信中言及二人闺中往事,并谈及当日二人情形。郭菀看了不免有些动了心思,想知道他对此是何想法,哪知他就没了下文了,也不过就是谈及罢了。

    他语气还是平淡寻常,一笔略过。郭霁看了也不明白他写这些是为什么,也说不上是什么心情。若说他并无儿女情思吧,怎么会言及闺中琐事。若说他有吧,却又写的粗疏单调、质木无文。

    倒是有些事他想得周全,大约是知道她在他家中的处境,信的末尾常有嘱托,除了令她努力餐饭,勿要多思外,又往往加上句“家常若有不如意处,实乃人间常情,毋烦毋忧,听之任之,一切待余归乃为卿筹划。”

    这到底还是梁略的口吻了,一切他都替你打算周全了,然而又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意思,因为他大概替家中的每一个人都打算过。

    身为如今家中的长男,他对于父母兄弟妻子同样的担负职责,不容有失。

    郭菀不知为何,叹了口气,随即收了书信,自在案上欲作回书。回头却见阿辛从外面采来几枝棠棣花,向两个瓶内插了,一瓶放于她的卧室窗上。又折回来,将这瓶就置于她的书案上。

    “这花如今开得真好,只是再不摘来的话,改日就又谢了,娘子近来不愿出门,只怕就错过了。”阿辛一边又将几枝萝蕤等藤蔓之花插在里面作点缀,一面体贴地与郭菀闲聊。

    郭菀见了这花,心有所感。也不作家书了,便拿来早已裁好的尺素绢帛,提笔写道:

    迟迟复迟迟,人间芳菲尽。

    四月虫声起,披衣览音信。

    庭中嘉木盛,棠棣开如云。

    馨香盈满袖,采之带露痕。

    欲寄又徘徊,路远欲断魂。

    唯有加餐饭,消我相思恨。

    但思归来早,日与君相亲。

    阿辛不识字,却乐滋滋地在旁边看,笑道:“我们娘子的字果然好看,作的书信也必合仲郎的意。”

    “你知道写什么了?”郭菀便笑了。

    阿辛不假思索道:“还能写什么?给郎君寄书信呢。”

    郭菀便道:“这可猜错了,这不是给仲郎的书信。”

    阿辛不由有些失望道:“娘子不好好做书信给仲郎,却写些没用的,白费这功夫。”

    郭菀不服气,道:“我随手写点东西罢了,怎么就白费功夫了?”

    阿辛撇撇嘴道:“如今梁仲郎出征在外,你们身处两地,谁知道这贼什么时候剿灭?时间长了见不着面,情分自然就淡了。”

    郭菀抿嘴一笑,伸指戳了阿辛一下,道:“就你知道得多,啰里啰嗦的。”

    “奴婢还不是为娘子打算。”说到此处,阿辛便低过头来,在郭菀耳边,声音不大不小地说道:“我听说在外出征的男人,哪个是受得住寂寞的,天下何处无佳人?像咱们仲郎这样的,上杆子给他送女人的多的是,女人们哪个不赶紧地往上贴?那些狐媚子,惯会做小伏低、曲意奉承的。我劝娘子也下下心气,作书信的时候也多上点心,说点甜言蜜语的,仲郎念着娘子的好,那些狐媚子不过是取乐的玩意儿,怎么比娘子?”

    郭菀听了,却收敛笑意,沉默不语。

    阿辛又怕她想多了,忙笑嘻嘻道:“我也不是说让娘子怎么着讨好仲郎,我家娘子稍微假以辞色,仲郎必然欢喜异常,心里眼里哪还有别人?就是娘子出身高贵,样样强过别人,不肯对仲郎稍稍用心。”

    郭菀也只好笑道:“就你惯会胡说八道的,也不知从哪学来的。”

    阿辛见她霁颜,又笑道:“这可不是胡说八道,这可是真才实学。我们女子呀,就该学着柔顺会哄人,奴婢听说之前有个陈皇后的,得罪了天子被幽禁起来了,后来就想着怎么挽回心意。她自己不会写,就派人找个作赋高手叫什么‘相如’的来,花了千金命那个‘相如’给她做了一篇子东西,写的凄凄惨惨、柔弱无助的,那天子就软了心肠,与她重归于好了。”

    郭菀听了不由笑出声来,这是“长门阿娇千金买赋”的典故,想不到这阿辛竟也不知从何处听来,说得有模有样的,其实错漏百出。

    “娘子笑什么?难道我说错了?”

    “没错,你说得很对。”郭菀仍是笑,却不肯告诉她。

    阿辛便一本正经道:“人家是皇后,都肯低声下气做出可怜样挽回天子心意。娘子你又有什么不肯的?再说娘子你自己就会写,也不用花千金那么多去买一篇东西,这可不事事具备?”

    郭菀笑得伏在桌子长起不来,半日方道:“多谢阿辛提点,我明日也做个‘赋’,省下这千金可好?”

    “那敢情好,就怕娘子要面子不肯。当然,咱们仲郎肯定是巴不得的,照我说,仲郎嘴上冷淡,心里却不冷。我听说,娘子出走的那些日子,仲郎在夫人面前很是维护娘子。只是娘子总也放不下面子,又不肯顺着他。要知道这男人……别的不说,就说仲郎在外面那个闵娘子,听说可会装可怜了……”

    一说起仲郎那个外室,郭菀便不自在起来,阿辛也觉得造次了,便赶紧住了嘴。

    郭菀也不好责备她,便道:“今日阿兕要来,你去问问怎么这时候了还没来”。

    阿辛忙答应着,尚未起身,便有侍女报说“郭七娘子来了”,一语才了,郭霁已经进了门。

    郭霁与郭菀素来亲昵,也不行礼便径直来到她身边,不妨一眼瞥见素色绢帛上的话,尚未看得全,那郭菀已然发现了,便忙收了交给阿辛。

    郭霁便道:“阿姊小气,做了歌只管自己留着,连我都不肯给看。”

    郭菀笑道:“写的不好,哪好意思给你看?等我日后作了好的,定给你看。”

    郭霁哼了一声便弃了这事,又转过脸笑道:“听闻梁仲郎驱敌大利,获敌无数,如此必然功成,京中女子皆羡慕阿姊嫁得英雄,我还没恭贺阿姊呢。”

    郭菀向她额上一点,道:“他不过托赖天恩祖德,谨守人臣本分,为天子分忧罢了。此乃分内之事,有什么好称颂的?偏偏你来插科打诨,说这些话来取笑人。”

    郭霁撇撇嘴道:“我都听说了,京中的贵眷们都忙着来结交阿姊家的女眷,阿姊这些日子招待了多少人还需要我提吗?黄家、姜家自不必说,这都是我们的故旧姻亲,原来就同我们姊妹走得近。公孙家既与梁氏联姻,那也应该的。就连那萧家、袁家、景家……”

    郭菀忙向她摆摆手:“罢了,你别掰着指头数人头了。仕途浮沉,不过仰系君恩祖德,岂能居功自傲?取祸之道,正在于不知进退荣枯。除了亲故原本就来往,其余的我一概托病不见。便是翁父也教导自阿母以下所有娘子并姊妹们,皆要处事如常,不可傲慢待人,除必要外,更不可随意结交京中贵人。他自己也并不往来贵家权要,竟是杜门谢客的样子,近来倒十分清净。”

    郭霁点头叹道:“梁家阿翁果然知止知退、洞若观火。”

    “作臣子的……”郭菀顿了一顿,似乎是轻描淡写道:“最紧要的恪尽职守、效力君王,若是结交些朋党倒不好了。”

    郭霁听郭菀说得有理,却又满是疑惑:“阿姊说得有理。只是我有一事不明。”

    郭菀含笑道:“你想明白什么?”

    郭霁若有所思道:“阿姊既知道这些,那些曾经登高跌重的人臣岂不明白?为何又在盛时不知止损,落得惨淡收场呢?”

    郭菀一愣,才长叹一声,道:“明白这和做是两回事,江山社稷、权谋相争,哪一个不是千丝万缕、迷雾重重,谁又能认清什么是‘勾结朋党’,什么是‘树大根深’呢?何况,人在世上,身不由己,人算又岂能比得上天算?”

    郭菀说罢就着床前阳光,穿针引线,便开始闲做针线。

    郭霁听了默不一语,忽想起那日梁略接走郭菀后,叔父同兄弟们说的话,“郭家自追随开国□□皇帝平定天下起,已历百又五十年矣。这一百五十年间,多少枯荣变幻,如今开国功臣中能够撑到今天的,只剩我们一家了。”

    又说如今的形势,郭家也不知如何是好。

    郭霁心里有是一阵茫然,难道人算在天算面前果真没有分量?他们家子起家,从未做错抉择,历来重视子弟教育、人才辈出,如今能够与东宫亲厚,怎么都是千妥万妥的,难道也会身不由己?

    郭菀瞧了瞧还自发呆的郭霁,淡淡一笑,道:“阿兕你别天天胡思乱想的,如今最要紧的是嫁个如意郎君,将来夫荣妻贵、琴瑟和合,比什么都好。”

    郭霁有些不好意思,便低了头去帮郭霁将丝线剪断,半日又道:“阿姊觉得是夫荣妻贵好呢,还是琴瑟和合好呢?”

    郭菀倒被问的一愣,若有所思道:“夫荣妻贵有夫荣妻贵的好,琴瑟和合有琴瑟和合的好,阿兕,你将来要哪样呢?”

    郭霁本是要问郭菀的,如今却反被郭菀问住了,她想了想,又觉得这等问题不过实在没意思。

    她将来的婚事,哪里由得了她呢?她们这些世家女,甚至天子贵女,私人情感从来都是服从于家族乃至天下大局的。

    既然如此,她又何必这样认真呢,于是她便狡黠一笑,道:“夫荣妻贵和琴瑟和合……我都要。”

    郭菀也笑了,摇摇头,道:“你可真敢要啊。”

    说罢二人便弃了这沉重话题,又说了一回针线的事。

    “这是给梁仲郎做的?”郭霁一面帮着郭菀配丝线的颜色,一面问道。

    郭菀细细缝着衣襟,道:“嗯,他在外,我身为妻子,给他做征衣原是本分。”

    郭霁听了,心下唏嘘。她这阿姊从来都待人冷淡,从新婚时与梁略虽然看着也相敬如宾、两情谐和的样子,却不知为什么就不似别的新婚夫妇缠绵亲厚、蜜里调油。

    当初黄氏还对郭图说道,这郭菀竟无半点新嫁娘的欢愉,想必是怪家里将她嫁于梁家是委屈了。

    郭霁于是便顺口道:“梁仲郎收到阿姊寄的新衣,必然欢喜。”

    “欢不欢喜的不知道,总之我如今还能给他寄征衣,也还是好的。”郭菀似无心似的说了一句:“不像我母亲……”

    郭菀却又住了口,郭霁也不能问,心中却蓦的一跳,想起郭菀和梁略因为外室闹的那样厉害——大概与她二叔父当年宠妾灭妻的事有关吧。

    当初郭菀的父亲、郭霁的二叔郭誉虽然是庶子,却因战功一力撑起郭家中兴。当初天子曾说“天以郭誉赞朕,何当四境治平”,对郭誉赞不绝口。

    这郭誉除了是个庶子,样样都好,就只是当年曾经爱慕一个卑微女子,生下郭腾。起初还遵守尊卑嫡庶,上下有序。后来就宠爱妾室无度,令郭菀之母备受冷落。

    郭誉战死之前曾留下遗言,“若他日沙场征伐、未能旋踵,与嫡妻合葬,而迁郭腾之母陪葬于侧”。

    然此事终未能成行,郭氏一族商议之后,以为若果真按照郭誉遗言行事,将一个身份卑微的妾室葬入郭氏祖坟中,有辱门楣也罢了,坏了风气为士大夫所弃,或被政敌借机攻击更是得不偿失。

    此事搁置后,郭腾与族中伯叔及兄弟更是冷淡疏远。

    自此郭腾子不类父,成了纨绔子弟。而郭菀这个自小深得父亲钟爱并亲自教养的嫡女,虽是女儿身,却是京中嫡女的典范。

    族中长辈每每提及立下赫赫战功的郭誉,都说他留下的儿子是个不肖子,女儿却不辱乃父声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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