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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聚雁台

    自太子妃丧礼之后,郭霁便多闲居家中,很少外出,连闺中集会也都因丧事而取缔了。非常时期,她更不敢扮了男装到外游荡。

    好容易挨了几个月,这一日她出去时,却是在一个是薄雪日的午后,堪堪已是十一月下旬了。

    从梁略归朝到这之间,朝中又有几件大事。郭霁素日结交的都是名门贵女们,她虽年少懵懂,却也难免耳闻目见。

    天子大概是因为梁略回朝时的上书和廷对,深感各方豪族的不法难制,于是借着扫尾青兖叛乱之事,处置了一批地方豪族势力,连带一些中朝高官亦受到牵连。其中最惨淡的便是此前被贬为太厩令的虞贺,此时更被下狱论罪。

    郭霁听兄弟们说起,这虞贺本该论死的,只是他夫人袁氏是个有手段的,主动回颍川老家,苦劝家中兄弟子侄,配合朝中籍田。于是颍川虞氏便将家中田产奴婢略作处置削减后如实上报州郡。此后袁氏散家资、舍重宝,上下打点。这袁氏亦是世家之女,何况虞家与朝中各家亦是盘根错节,竟赎了虞贺一命出来。

    那虞贺九死一生,出来后便被遣送出京。他此后便赋闲在家,只是命他的侄子虞丰并独子虞寿常照常在太学,并未归乡。

    谁知自归乡后,他那自袁氏娘家的落魄亲戚收为如夫人的妾室竟又生下一子。这虞贺原本宗族繁茂,只是到了他这一支,不知为何到了三十余岁上方得一子,正忧虑子嗣单薄,无以为继,谁想自嫡子虞寿常并几个女儿之后,如今知天命之年竟还能再得一子,这本是他受此重击后的绝大安慰,却令他夫人袁氏妒意大生。

    袁氏虽有嫡子,然如今的年龄已是生子无望,虞贺本就独宠她那个落魄亲戚的孤女,而那女子年不足二十,既已生子,难保以后不再生养。

    而她只有虞寿常一个,势单力孤,虽说如今的大族都是嫡子承继,然礼崩乐坏之下,亦有不顾世俗,宠爱庶子疏远嫡子,竟至于嫡子受到排挤的。于是袁氏便借着救丈夫出狱一事,又闹了几场,竟然留子去母,亲自扶养庶子,却将那妾室赶了出去。

    此虽是颍川之事,然到底传到京中来了,人人都道着袁氏夫人有手段。如黄氏等人,一面教女贤良大度,一面却又不自觉地在女侄面前对袁氏啧啧称叹。

    郭芩等人不过是面面相觑,偷笑罢了。其时偏巧郭菀也在侧,这就勾起了黄氏的心事。袁氏能够做到数年间忍耐丈夫宠爱妾室,却瞅准机会出击,一招就令丈夫去母留子,这心胸、这手段,任谁都得佩服。

    他们郭家出去的女儿,论出身,可比袁氏高,可是隐忍、手段,怎么都比不过呢?

    比如郭菀,成婚好几年也无子,还不想办法,比比人家袁氏……黄氏心里的焦躁真是一言难尽。

    那黄氏见郭菀听了她刻意的敲打还面不改色,便叹道:“棠棣,你怎么就不明白呢?如今梁仲郎已升了羽林中郎将,被陛下亲信,皇九子又新封了城阳王。你若再不勉励,梁仲郎还能容你几时?”

    郭菀倒是语气平淡,道:“我也曾跟仲郎说过的,他不肯,说待我生下嫡子女再说。”

    “那是梁仲郎仁义,可是……”黄氏说到此处又说不出口了,她到底不是亲生母亲,一些话只能点到为止:“如今梁仲郎爱重你,可是将来呢?你怎么不趁早打算?”

    黄氏只差把如何趁早打算说出来了?可是又说不出口,难道要她一个做婶母的说出郭菀自己生不出的话吗?难道要说出让郭菀找个身份低、性子好拿捏的帮她生吗?

    黄氏见郭菀总是如此,不禁心中一阵长叹。也不知哪根筋搭错了,一个处处懂事明理的女子,怎么就在这件事上不肯开窍,一味如小儿女般只知吃醋嫉妒。

    世家嫁女皆是为家族联姻,郭菀这样怎能给母家带来利益。

    如今时移世易,梁家在朝中固然已不下于郭家,就是族中在地方的势力也不比郭家差。甚至他们宫里还有天子的宠妃爱子。梁略又是个能干的,深受天子宠信,谁不知道羽林骑乃是禁军中的禁军。

    如今军制较前朝有所裁减,罢黜了州郡兵,大多数州郡日常并无常备军,若果真有叛乱发生,再由朝廷下令招募士兵抗敌。

    然而边境或重要军镇却要设立营兵防戍。除关中三营外,关东尚有黎阳营、晋阳营,此外在北方六郡及渔阳、上谷等边郡设立重兵以防胡虏。其余内附外族亦设校尉统领,如护羌校尉等。

    然而天子最倚重的还是京中禁军。禁军有守卫雍都的五校尉营,名属大将军之下。然朝中早已不设大将军一职,五校尉皆听命于天子,平日里天子又选一名亲信担任北军中候替天子节度五校尉。

    此外卫尉掌宫门宿卫,城门校尉掌京城十二门,这两个也是十分要紧的禁军。另有执金吾掌京城治安及水火之事,但手中兵力有限,不过是个凑数的。

    而最受天子亲近的便是掌殿中宿卫的羽林和虎贲,其中更以骑兵为主的羽林卫为精锐中的精锐。

    而不足三十岁的梁略此时已经是比两千石的中郎将,掌管天子最看重的羽林卫,将来的前途可想而知,只怕连天子特设的骁骑营中郎将邵璟也难与之比拟了。

    郭霁一面听着黄氏的话一面在心里盘算着,这样一算,竟也明白梁略如今的地位已是今非昔比。她忽又想起那个已有生育且颇有心计的闵氏来,不禁自问,如果换做了她自己在郭菀的位置上,又该如何自处呢?

    然而这问题是郭霁这样的在室女百思不得其解的,好在她心思不在这上头,也犯不着为这事烦恼,反而是趁着家里有些琐事,又借故出了门,扮作男装独自晃晃悠悠出了门。

    她一个人漫无目的地游逛,不觉到了西市。不想肩上却被人轻轻拍了一掌,她吃了一惊,回头望时,却见来人着了一身大红锦缎狐狸毛大氅,素面玉容,体态窈窕,正是多日不见的顾绘素。

    想想自夏夜由韩懿府上一别之后,她们也只在公孙太子妃的葬礼上匆匆一面罢了,且不过是葬礼相遇,并无交流。不过就因在韩懿府上那一面,郭霁再见她总觉得有了与别人不同的心照不宣。

    郭霁忙退后一步,向顾绘素行礼,那顾绘素见她行的是男子之礼,却也不拆穿,只笑笑道:“郭小郎这是要去哪里,是有事在身?”

    郭霁倒不作伪,摇摇头道:“并无可去之处,不过闲逛。”

    顾绘素道:“既如此,跟我同游如何?”

    郭霁正无聊,又素来倾慕这顾女傅为人,便道:“承蒙不弃,敢不从命?”

    她也不问要去哪里,便跟着顾绘素到了一处所在。

    只见此处极为空旷,既不临山也不靠水,旧日宿雪覆盖荒原,天苍苍野茫茫的无垠空间里,衬映几堆断壁颓垣和一方旧楼台的宽广基座,看来真是天地悠悠令人怆然。有些个虽风尘仆仆却颇有飞扬之态的青衫白衣之客穿梭其间,或仰首而叹或望空而思或三五侃侃。

    郭霁好奇,远观近望,也没看出这是什么样的一处所在,不明白顾绘素为何带她来此。

    顾绘素倒是一眼就看出来了,笑道:“是不是觉得此处太过破败,觉得没什么好看的。”

    郭霁被说中了心事,微笑摇头:“倒不是觉得破败,只是不知女傅带我来有何用意?”

    顾绘素点点头,道:“你一会就知道了。”

    便在此时已有一名穿了裌棉旧袍子的男子走过来,向顾绘素作揖:“好久不见顾女傅了,不想今日在此处得见。在下刚好带了西戎及东、西羌胡与我朝边境手绘地形图,想请顾女傅品鉴。”

    “劳石先生记挂着,今日当能得闻先生教诲,荣幸之至。”顾绘素徐徐还礼,却又略带诧异地问道:“边境地形图可是少府藏书,归属朝廷,外人轻易见不得。你从何处得来?”

    那人知晓她是担心自己的地图若果真是由少府流出的话,那必然是祸及性命,他便即一笑:“地图的来路顾女傅无须担心,此图系仆与挚友罗朴游历数载,沿途考察,亲手所绘。”

    听闻如此异事,不但顾绘素惊叹不已,就连年少懵懂的郭霁听了也大为吃惊,她虽常有些不同流俗的看法,却也常常只是在心中嘀咕一番,日常看来总归是个守礼贵女,在外从来谨言慎行,何况今日扮作男装,怕被认出,故听得多说得少,但听了这石先生之言,不由自主就插了一句:“先生与友人敢在强虏环伺之境游走数载,且不说胡人危险,就是被边地重镇守军见了,庶或被认作外来细作。事关军务,先生只怕有口难辩。”

    那石先生起初一心只在顾绘素身上,并未注意到顾绘素身边尚有个小郎在,但郭霁一开口倒令他有些刮目相看,眼前这小郎不过十四五岁样子,倒有点见识,于是笑道:“这位小公子是……”

    顾绘素便为二人引见:“此乃郭少府家的嫡公子,讳令颐,因在族中排行第九,人人都称为郭九郎。别看他年龄虽少,却博闻强识,读书颇有成。九郎,这位是石先生,尊讳为超,字公越。”

    二人便相互作揖,算是相识了。

    那石玄便道:“倒教郭九郎虑着了,我与友人罗朴数次历险。曾被胡人捉住做了半年的马奴好容易逃出,也曾被匪类绑了勒索赎金,还曾被刁民抢了行囊,也曾遇到野狼袭击多亏军士相救,还有几次断了水米几乎不曾饿死……所历种种数也数不清。其中一次最为凶险,被边将捉住当做胡人细作,刀都架在脖子上了,幸亏赶上司徒掾卓宣奉命出使北狄路过此处,为我二人作保。总之,中间艰险一言难尽,不说也罢。”

    郭霁听了啧啧称叹,顾绘素却笑不自禁:“你二人哪里是去勘察地形图,竟是去送命呢。怪道此前见你和罗先生都是一副叫花子样儿呢。敢情这几年把家资都败了吧。”

    那石先生也笑道:“正是如此。还要多谢女傅几次接济,不然早饿死了。”

    顾绘素忙摆手道:“罢罢罢,我那点算什么。石先生和罗先生乃是高士,愿意结交的人大有人在,我不过凑个数。”

    这是郭霁才知道这顾绘素虽是个年轻妇人,但却是有些财力的,否则何以资助贫寒士子?同时她也知道,原来那些杰出的士子身后往往有高人资助,大约类似于古来就有的养士之风。

    三人正说话间,人群渐渐从四处聚集而来,长衣短褐、绸衫破履、高矮胖瘦、南来北往……竟是形形色色、无论贵贱什么人都有。

    他们在极短的时间内迅速聚来,正如群雁集会,有时有信。

    其间多是士人,大都衣衫弊旧,偶有鲜衣怒马的贵公子,杂处其间,众人也安之若素。更有一些贩卖竹简、刀笔、新制纸砚的乃至于烧热汤卖小点的商贩往来其间,兜售货物……

    原本稀稀落落的旷野一下子热闹起来,而郭霁等三人的身边也渐渐聚集成人群。

    此时一有布衫客一跃而上,跨步到了那旧楼台被毁弃后残存的巨大基座上,向众人长揖:“今日得见诸君,实乃仆之万幸。既如此,在下虽愚鲁,也不敢令诸君空手而回。这便将本月间汝南许氏兄弟的人物及书画‘月旦评’报于君等。若说这汝南许氏,如今虽不在朝为官,却是天下人人服膺的名士,可与时任颍川郡守的荆州名士景氏洪规先生齐名。无论人物、书画、文章若能得他们一二赞誉,那便可算是跃龙门了。许氏兄弟本月谈及朝中股肱,首推晋阳王清和,并赞其为‘天下楷模、人中翘楚、清和冲霄、龙游九天’,这赞誉不可谓不公道!且不说别的,就是如今天下清流哪个不推重清和公?他提携士子,垂范后辈,如今太学生中的俊秀子弟哪个不是顶了太学的名义,实则皆入清和公帐中拜师追随……”

    清和便是当朝司徒王昶的字,郭霁知道他的声名,非但身处宰执之位,更是太子之师,却不想他在士子间竟有如此声望,不由听得呆了。

    只听那人又说道:“当日东宫被禁足,若非清和公登高一呼,发动咱们天下士子上书天子、达陈民意,又何以有今日之势,又何以定天下之本……”

    郭霁听得诧异,这些士子也太敢说了,竟连当朝时局也敢公然评判,且夸夸其谈。正思索间,却听那石先生在一旁听得直摇头:“这话要是传入禁中,又怎能定天下之本?只怕是要动摇天地了。”

    顾绘素听了,却只淡淡一笑:“石先生既明白,此后还该多听少说才是。”

    郭霁也听出了顾绘素的言外之意,然那石先生却摇摇头道:“大丈夫行于世,当为天地立心,却也不必畏惧祸患,我等只谨慎着些就罢了。”

    顾绘素便不再说什么,便又静静听那人继续侃侃大谈,这会说的却是许氏兄弟如何点评洛阳名士们的书法。

    这却评的极精当中肯,郭霁与顾绘素这样于书法不过粗通的人也都听得入了迷,更别说那些精通书法之人了。

    郭霁听着听着,忽然有些明白这是何处了,她向顾绘素耳边低语道:“这里可是前朝的祈丰台?”

    顾绘素侧过来来,看着她,点点头:“正是。只是如今人们常常称此处为‘雁台’。”

    郭霁便道:“我倒是听说过此名,却不知是何由来。”

    当此之时,台上人越说越激动,台下人原本鸦雀无声的听着,如今倒忍不住喝彩起来,争相称颂许氏兄弟、王昶等人的有,赞叹那些绝美书画的有,痛恨自己籍籍无名无法得名士一言以“跃龙门”的有,遗憾未能得见那精美作品的有,叹息无法结交传说中的人物的也有……

    一阵轰动之后,顾绘素正待向郭霁解释,忽有人不知何时悄悄来至她们身边,刚好站在郭霁身边,郭霁只道是后来的人挤进来了,也不在意,却听那人笑语朗朗:“好巧啊,顾女傅和郭小郎竟也在这里。”

    郭霁听了这笑语却不禁心里一紧——听这话语,竟是知道她曾经扮作郭令颐,这人会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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