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缠绵,时而停停歇歇,时而淋漓不尽。

    郭霁不敢将马车趋近宫门前,只在朱雀大街旁边的支道上停了车,冒着雨等了又等。

    车夫披了蓑衣找了个屋檐暂且避雨,只留下郭霁与阿容在车前撑了伞,远远望见跟随邵璟而来的随从在宫门前徘徊,也曾屡次向内打听情形如何。然而偌大宫廷,即便有出入的戍卫、宦官,大多也都茫然摇头。邵璟觐见的情形又能有几人知晓?

    虽然天空一片空濛,难以天光分辨时辰,可焦灼等候的人也都知天色即将向晚了。

    “我们回去吧。”阿容小声提醒道:“如今主君回来了,若像从前那样自在可不能够。”

    郭霁也知郭象家教甚严,若是平时她自不敢这样耽搁,今日却铁了心一样地绝不中途而辍。她也不说话,只摇摇头。阿容见她神情不似往日,也不敢再劝,只在心中暗暗焦急。

    正焦躁无奈间,忽见宫中有人着蓑衣出行。郭霁看不出他服色,故而难以断定其人身份。但邵璟所带的人中有官宦人家的子弟,广有门路,看出来人身份乃是御前侍奉的亲近宦官,忙上前赔笑搭讪。

    那宦官也笑道:“秦三儿,你怎么在这里?哦,必是跟着邵中郎将来的吧。”

    那秦姓随从道:“什么也瞒不过中贵人,中贵人乃御前亲信,既知邵中郎将入宫面圣,必知里面什么情形吧?”

    那宦官又笑,道:“这陛下与中郎将的事谁敢透露?我劝你还是歇歇性子,耐心等着吧。”

    秦姓随从便上前一步,悄拉着宦官的手,递过一物去。那宦官一愣,不由随手掂了一掂手中之物,觉得不轻,顿时笑容如绽,将那物向袖子一藏,凑近秦姓随从。

    “实和你说了吧,中郎将自巳时入内等候传见,却始终不见天子。如今才得见君面,且陛下连最亲近的人都打发出去了,不知是何等机密事。”

    “来时旨意下得急,为何此时才得觏见?”秦姓随从笑问。

    那宦官却脸色一变,片刻又转和悦,道:“圣意岂是我等可妄揣的?”

    说罢便欲以有急务在身为由,要离开。

    那秦姓随从虽然失望,却还是赔笑着道了谢,送走那宦官,转身将情况告知同伴。几人听了,不复从前焦急探寻的模样,为怕聚众显眼,都远远散开,各自找个地方随意坐下,也不敢交谈。雨下的实在不小,他们唯有紧裹簑衣,静待而已。

    郭霁看了这情形,已猜知邵璟大概一时半会出不来,心里迟疑不知该不该等。就连阿容也看出来了,不禁连连催促,只道再这样下去家中人必会发现。

    郭霁心里被说的活动起来,可是忽想起去岁桑林中那马车中的丽人并梁武的刻意隐瞒,到底不甘心,压下心中焦躁,安静等待。

    天色渐渐暗下来,宫中公干并值宿的官员稀稀拉拉往来出入,即便是阴雨天气,人们也感知已是即将关闭宫门、开始宵禁的时候了。

    郭霁等不到邵璟,渐渐灰了心。这大半日来的栉风沐雨、疲惫不堪,令她此前定要见邵璟的决心消散了大半。

    “去叫车夫来吧。”

    听了这话,阿容长吁一口气。安置好郭霁后,撑了伞冒雨去寻躲在巷子深处人家檐下避雨的车夫。她怕郭霁着急,等不及车夫,先小跑着往回跑。谁知待她回来时,马车里却不见了郭霁。

    阿容慌忙四处张望,却见原来这时节邵璟竟从宫门内出来了。

    等了大半日的随从们自打听那宦官的话后,已经松懈下来,都没想到他竟这样快就出来了,此时都散落在各处等候。

    邵璟一个人出来,也没披蓑衣,也没打伞,衣服全都湿透了。他神情有些萧然,不复往日神采。

    郭霁心里一紧,便迎上去。又不敢靠的太近,隔着雨帘与他遥遥相望。

    这时邵璟看见眼前一个撑伞的少年径直望过来,细下一看才看清是着了男装的郭霁,于是叹了一声,问:“你在这里做什么?”

    郭霁这才上前两步,道:“我在这里等候中郎将很久了。”

    邵璟一愣,旋即笑了:“你等我做什么?可是有事?”

    郭霁点点头:“我有一件事要问你。”

    邵璟若有所思地看着她,目光深幽,道:“什么事令你冒雨等了这么久?”

    一语方罢,邵璟的随从们才看见了他,都飞奔过来。待近了却见他和一个少年冒雨说着话,都踌躇着不知要不要上前。

    那秦姓子弟与邵璟更近些,忙拿着蓑衣上前,给邵璟披上了。

    “中郎将,你……”秦姓男子忽一眼瞧见邵璟脸上一条伤痕高高隆起,不禁诧异惊呼——他不是没见过邵璟受伤,可是这次却伤的蹊跷,虽是匆匆一瞥,他却瞧出这显然是一条鞭痕,并非不小心的碰伤。可这是宫里,不是沙场,谁又能把邵璟打伤呢?

    他这一惊诧,别的人也都察觉了,不禁面面相觑。

    邵璟似乎不以为意,向他们一笑,朗声道:“诸君久等了,且稍待片刻,邵某有些私事处理。”

    随从们心中纳闷,又不能不遵命,都看向秦姓男子。

    那秦姓随从看了看邵璟,又看了看郭霁,转身带着众人退开,又到宫侧专门存车马处交接马匹去了。

    这样一来郭霁也看见了他脸上的伤,这道伤口青青紫紫地从皮下涌起,肿的有手指般粗,刚好横跨他的脸颊与颧骨。这邵璟常征战在外,身上的伤想必不少,脸上却并无明显伤痕。

    郭霁都替他可惜——雍都贵家子弟虽不似女子重容颜,却也看重相貌。他虽然没办法去比韩侯那样的美男子,可在韩侯之前,那也是数得着的英朗男子。这一条伤痕,令他的面容大打折扣。

    “你怎么伤了,要紧吗?”郭霁想了想,还是问了。

    邵璟虑事周全得多,并不答她,瞧了瞧即将关闭的宫门,道:“你是骑马还是乘车?这时节,不等你回去就该禁夜了。”

    郭霁道:“我问完就走。”

    邵璟摇摇头:“且离了此处再说。”

    郭霁想了一想,觉得也是,总不能在宫门前谈这些密事私隐吧,便点了点头,转身指着遥遥一条里巷道:“我的车在那里。”

    邵璟循着她所指的方向望去,道:“你先乘车出去,等离了子城,就在青龙大街上等我。”

    郭霁知道时辰晚了,片刻不敢耽误,命车夫飞驰向青龙大街。

    她所乘的乃是一辆檀木车架、翠幄蒙饰的小巧马车。因为下雨,用油毡蒙了顶,可毕竟淋雨时间久了,还是有微雨透过车窗、车帘的缝隙渐渐渗了进来。车里的空气也是潮湿湿的,再加上已起的暮色,她颠簸的心也起了淡淡惆怅。

    青龙大街已到,马车骤然停了下来。她也顾不上等阿容下车去摆下马凳,便急着挥开车帘。

    邵璟早见了她马车,已然催马过来,示意她不必下车。

    “此处空旷,并无避雨之所。你就在这里说吧。”

    雨下得更密了,只好命阿容暂且下车回避。

    “邵家兄长……”郭霁沉吟许久,终究选了这样一个称呼:“你从前那位夫人果真故去了吗?”

    她也不敢抬头看他——谁不知他对已故夫人用情至深。她这样猝然提起,也不知他心中如何翻江倒海呢。

    黄昏风起,雨随风势,一阵阵卷入车内,令她冷的打了个寒噤。

    她等了许久不见他开口,只好抬起头来,却见他目光虽深不见底,却也还平静,神色亦如往时,并无一点风云变化之色。

    “我知道自己不该问,可是……”郭霁看了看他的脸色,顿了顿,终于咬牙说了出来:“可是我似乎见到她了。”

    天色渐渐暗沉了,邵璟的脸隐在阴雨之中,还是没什么变化,他温言道:“你在哪见过她?”

    因为他说话的语气舒缓温和,郭霁便松懈了紧张情绪,缓缓道:“去岁暮春时节,我到桑林踏游,见了一辆马车规格不同凡响。我觉得奇怪,就多看了两眼,风吹动了车帘,里面有个绝色女子,我总觉得眼熟,却想不起是谁来。”

    “那辆马车里还有别人吗?”邵璟问。

    郭霁迟疑片刻,忽又想起后来她与梁武等人夜会桑林时,梁武和董宁那刻意打断的话里,分明说是有个男子。今日在“上林春”,那两个低等属官又说东宫有个外室养在桑林……

    她不就是听了那两个人的话才恍然大悟的吗?

    那还用说,梁武刻意要隐瞒的人,必然是东宫了。

    她思来想去,念及梁武,终于摇了摇头,低声道:“我不知道有没有,或许有,我没看见。”

    邵璟也不追问,只点点头,道:“你觉得她是我的亡妻?”

    “我也不是很确定。”郭霁忙道:“当初你们新婚时我曾跟着婶母和姊妹到县主府上道贺,见了一面。此后也没怎么见她,若不是因她生的实在太美,恐怕我就一点也不记得了。”

    邵璟自然知道郭霁说的是实情,他的妻子卫氏因为不得父母欢心,既未住进父亲的广武侯府,也未住进母亲的清河县主府。父母迫于无奈允了他们的婚事,可成婚之后就分了个别院给他们单住去了。如果家中没有大事,并不允许卫氏回来。当初邵璟也无法,只得父、母、妻三处跑。因此雍都城中的人,大都不认识卫氏。何况那时候郭霁还年幼,能有这点子印象,已是出人意料。

    他想起当初少不更事,总觉得这样也很好。却不知,在他忙于公务时,他的妻子独自孤栖是何等心境。果然,不过一岁时光,就出了变故。

    “这事还有别人知道吗?”

    郭霁听了,知道邵璟这是默认了她所说的就是他的旧日妻子,心中不觉唏嘘。而邵璟听她说起这样密事竟毫无讶然之色,可见他也已风闻或明知了。

    想必暗中得知此事的,已不止一二。

    就是与她一样于政事无涉的梁武和董宁,必然早就知道了。

    可她到底没有说出梁武来,笑道:“没有。我一想起来就来告诉你,并未告诉别人。我也不知此事对你重不重要,可还是觉得告诉你好一些。”

    邵璟隔着雨幕向她回以笑容:“阿兕,多谢你能来告诉我。可是你不该这样。”

    邵璟的意思很明显,他父亲虽与当日诛灭卫氏无涉,但他外祖却是在关键时刻剪灭卫氏的主力。后来东宫确立时,他外祖因病寝疾,不久病逝,因此并无余力阻挠天子立储。可是他们邵家,印务他母亲的原因,将来若能得个独善其身也就算是好的了,已然不可能是东宫的人了。

    可是郭氏中除了郭誉当时参与灭卫外,别人都置身事外。且郭誉虽诛卫,却因征战在外,也没有在立储的事上过多参与。

    再后来,天子为了巩固嫡长子的势力,命郭象担任少傅,连侄子郭朗如今也是掌官东宫戍卫的要职——太子率更令,郭家是东宫的嫡系。可是这个平日与他交集无多的郭霁,竟不计利害地将这样重要的事告知于他。

    邵璟心里多少有些感慨。

    郭霁却别有自己的心境,她心里一酸,又是一软,道:“邵家兄长,你说的我明白。可是我永远记得,当初是你送我兄长回来的。”

    她脸上笑容犹在,目光却转为黯然。邵璟知道,她必是想起惨死的兄长郭律了。

    邵璟抬头看着天,因为是阴雨连绵,天色已经全然暗了:“已经宵禁了,我送你回去。”

    “阿兄你的伤……”

    邵璟却摇了摇头,并不回答,转身上马。

    郭霁的车夫忙着套车,邵璟的随从们也都远远跟着。

    阿容满脸愁容地上得车来,嘀咕道:“今日必然会被家主发现,你固然得挨斥诫,我少不得被女师打一顿。”

    郭霁听而不闻,只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阿容知道她这一天心情起伏,十分劳累,也不忍心再唠叨,只好闭了嘴。

    春雨潇潇,夜风沙沙,风一阵,雨一阵,郭霁在马车里,被暗然天色弥漫围绕起来,马车壁上的软绸湿漉漉的,她伸手触摸着,心里却觉得无比安静。

    辘辘车声轧过泥水,发出水淋淋咕唧咕唧的声音,有时候会有巡夜卫士的靴声以及他们与邵璟的随从相谈的声音,那些声音也令人心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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