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诀别

    车子进了承贤坊,又走了一盏茶的功夫,突然就停了下来。

    郭霁以为是到了,掀开车帘却见四下里黑沉沉,并不是她家内府侧门,当然更非正门。

    郭氏侯府的大门,与一般人家的府宅不同,本是当街而开。若非逢承旨接诏及婚丧大事,平日大门并不开。就连主人下朝归来也只开大门两边的侧门。

    郭氏府第何其广大,其正门虽不入坊内,然整个府院向内延深,却占了大半个里坊。临街的是外府,两侧之门就有四个。这外府是有重大事情,府中人会聚议事以及婚丧嫁娶宴客以用。平日男客往来应酬也皆在此间的偏厅中。

    只是他家这些年,男主人兄弟皆在外任,只有郭朗兄弟这几个小辈撑门面,因此不复昔日繁华。如今郭象已奉诏开府,又回了京城。往来贵客多起来,这外府瞬间就热闹了。因为家中车马众多,平日往来多位权贵,又有在外府两边宅院之侧各置用来安放车马并招待谒客随员之处。单单是这两个侧院,便比中等士大夫家族一府要大几倍。再往里延伸,便是内府外墙,这内府比之外府,巍峨轩壮固比不上,但此处乃是家人所居,其屋厦亭院之设计,则更胜一筹。只在府外便依稀可见玲珑楼阁,绰约插云。其中树木茂盛、品类繁多,隔墙望之,令人叹羡。其占地之广比外府更大,为方便出入,两侧并后墙共开六门。

    邵璟知道她是偷跑出来的,自然不会走大门所在的街巷。而是绕路深入承贤坊中。好在他从宫里出来,有夜行符契,管里坊的里正见他们这等架势,只略盘问两句便放行。

    此时车子莫名停驻,郭霁懵懵懂懂四下里一看,见离她要去的后侧小门还有三五百步远。她不明所以,便疑惑地看向邵璟。

    可邵璟却不看她,只目视前方,笑了笑:“我就送你到这里吧,前面有人等你。”

    说罢也不等郭霁反应过来,就向他的随从们一招手,随即数骑催马奋蹄,转眼间便踏着雨花,飞驰出了承贤坊。

    郭霁只道是她家里人,少不得打起精神为这一日不归想说辞,却忽见茫茫春雨中,在她平日里常出入的侧门前,高高独立的,竟是久已未见的梁武。

    她这才想起,今日出门本是为见他的。在等邵璟的漫长时光里,她也想着梁武找不到她会如何,却万万没想到他竟这样穷追不舍地冒雨等她到如今。

    这梁武也不知等了她多久,明明披了蓑衣,却已衣衫湿透。雨水由他的发间流下,仿佛怎么也流不尽似的,在他脸上纵横交错,流离了一层有一层。甚至连他的双眼也被雨水覆盖,她看不清他的目光。

    然她见了他,只觉原本被春雨浸透了、冰凉了的心,被一阵浓厚的热流包裹。那热流以势不可挡之速,蔓延到四肢百骸。她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眼眶便湿了。

    马车行至他跟前不过十几步远才停下,她跳下车,顾不得撑伞,踏着汇成河流般的雨水奔了过去,阿容也不敢喊,生怕惊动家里人,只得一脚深一脚浅的跟上去。

    梁武兀立不动,见阿容跟上来,便向她道:“你先下去。”

    阿容有些迟疑,看了看郭霁,见她不说话,只好将伞塞过去。

    这阿容平日常随郭霁溜出府去游荡,故而很有几分机智,回头就命车夫悄悄叫开侧门将车先赶进府中去,她自寻了个躲雨处暗暗等着。

    “我今日有急事,所以……”郭霁满怀愧疚地上前,将伞高举过他的头顶。

    “我知道。”梁武扯出一抹笑容来:“我去的时候,你留下的酒还是温的。”

    “我不知道你会这样,我以为……”郭霁希望梁武能说些什么打断这个话题,可是梁武就那样安安静静地看着她,一副要等她解释完全的意思。可是她分明从这意味深长的目光中察觉了别的意思,这令她无法再说下去,于是只好沉默。

    等了许久不见她说话,梁武却也平和,慢慢说道:“你匆匆离去,是因为邵璟吗?”

    这看似随口的一问,却令郭霁心中一惊。这是她从未想过的,她怎么也没想过这样深夜归来,又是邵璟亲自送来,会令梁武误解。她心知这样的事情说不清楚,眼中不由露出惊惶无措的神色来:“梁武,你怎么会这样想?我和他……怎么会?我对你,你总知道吧。”

    看着她语无伦次、目光闪烁,梁武却并改容,仍旧淡淡道:“你真的不是与邵璟在一起?”

    他明明已看到邵璟来送还是这样说,语气中的讥刺直击人心。

    郭霁心里咯噔一下子,稳了稳心神,语气才平和许多:“我今日有事,事关邵中郎将,不得不提前离去。我原该派个人在那里等着你,别令你空等的。可是你知道我今日是偷溜出去的,身边没有多带人。无论你信不信,我和邵家阿兄,毫无瓜葛。”

    梁武却笑起来:“邵家阿兄?”

    郭霁一听,自悔失言,道:“梁武,你不要推敲这些细枝末节。我这样称呼他,是因为他曾是我已故兄长的挚友。”

    梁武冷笑着点点头,又似赞叹,又是讥讽:“好!好!是我梁武狭隘。今日事到此为止,你我就此别过。”

    说罢转身就走。

    郭霁不禁急了,顾不得男女大防,想也不想就紧赶几步,伸出手死死拉住他。

    那梁武被白白晾了一天,他一向是个贵公子脾气,除了近日来梁氏的危困险境外,哪受过这种气?

    家族危急,郭霁失约,本就窝了一肚子火,又见夜雨弥漫中,邵璟趁夜来送她,那更是妒火中烧,犹如烈火焚心。此时见郭霁来拉他,便硬甩了甩,想要离去。谁知那郭霁竟用上了全力,这一甩竟没甩脱她手,倒险些将她甩在地上。梁武回看她,只见她面容苍白,头上纀巾垂下,发丝散乱,平日里灵动有神的目光中露出惶惑不解来。他心中不忍,见她一个趔趄好不可怜,便伸手拉住了她。

    此后两个人伞也不撑,就那样默默相对着淋了半日。眼见着郭霁已浑身湿透,有些瘦怯怯的身子比之从前单薄许多。

    梁武顿减了之前的妒恨,心里平和许多,便想起日前有关她父亲要将她远嫁辽东的传言,猜想她这些日子必然也是日夜煎熬。于是动了怜惜之意,弯腰拾起掉落在地的伞,塞在她手中。

    郭霁见他心软,满腹的委屈便涌上来,眼泪哗哗滚下来。她也不去接伞,也不拭泪,任由雨淋,任由泪水肆流,断脸横颐。

    梁武只好给她撑着伞,良久叹息了一声,道:“阿兕,我不是不信你。我是信不过那邵璟。”

    郭霁听了,满心惊诧,眼泪也不流了,抬头望着他,迟疑很久,狠狠心抛下矜持,道:“你是怕他对我有什么心思?梁武,你不觉得你……邵璟这人,虽然看着浪荡骄横,其实最是个守礼的,绝不会……而且你也知道,他如今亦有红颜知己,定不会对我如何。”

    梁武顿觉自己造次了,语气便和缓下来:“阿兕,你听我说。邵璟虽有知心红颜,但如今都不论及婚嫁,可见二人门楣不同,他与顾氏女必不能结亲。”

    郭霁这才知道梁武的心思,方明白原来即便两个人心意投合,因为境遇的不同,对人对事、所思所想也常会存在误解。

    她自觉与邵璟光风霁月,绝无可能。可是在梁武看来,却别是一番滋味。说到底,如今梁氏处危殆之中,而郭氏却借着东宫的关系权势更进。连她家里人都劝已经嫁给梁氏的郭菀与他兄长和离。而她与梁武,除了两心相许外,并无盟约。哪能怪梁武疑心呢?

    想到这里她登时气平,觉得没白结交梁武这个人。可是想起日前父亲说起欲与辽东马氏结亲一事,不觉悲从中来,想把心事向他倾诉,可又不知该怎么说起。

    梁武见她欲言又止,沉默半日,也是心酸,终于说道:“阿兕,我也知道你的难处。如今梁家这样一副情景,我也没底气说求娶你的话。你家中必然也有别的打算。可是……”

    见他目光闪烁而来,郭霁再忍不住,便陈肺腑之言:“素来儿女婚事,都是父母之命。我原来也存着希冀,指望你能……可如今,将来的事,我也心里没底。但你要相信,我心里从来没有过别的人。”

    梁武不禁动容,道:“你再给我一点时间,无论如何,我来想想办法。”

    郭霁一听,哽咽道:“梁武,你别痴心了。你有没有想过……”

    梁武用手指住她的口唇,打断了她的话:“你放心,我梁氏如今虽万分危急,可也不会坐以待毙。”

    也不知是不是雨水太大,交错纵横了目光,郭霁只觉得眼前一片模糊,她就那样借着模糊的视线看着梁武,只觉他近在眼前,却又远在天边。

    良久,她平了平心神,凄然道:“梁武,郭家是东宫的人。”

    梁武听了,顿时醒悟。一时情急而致令他暂且抹杀了的权力交更、是非界限,此时全都纷至沓来。

    梁氏落得今日惨状,不过是因为太子忌恨,天子权衡取舍。

    梁氏所谓的罪状,且不说是不是莫须有,就算是有,其所为算不算罪过,那也不过是天子一念之间。即便惩罚其罪,是轻是重,是走个过场敲打敲打,还是一举剪灭拔除,也不过是天子一挥手之间。

    梁武虽年少,也隐隐觉知,太子的刻意陷害、王昶的罗织罪名、言官的纠结弹劾,都不是动他梁家的根本原因。

    如今种种,不过是因为天子病发急切,生怕人命危浅,想要度让权力与东宫。于是便要舍弃梁家,选择为太子剪灭隐患。梁氏若要翻身,并不是证明自己是否清白,而是如何去除天子心中的疑忌。

    何况梁家对于天子而言,也不止是疑忌——天子将梁美人的案子交到太子手中,又任由王昶纠合言官扑杀过来,其意乃在于为天家的江山万世基业,安然无恙,平稳过渡。

    梁家的命运……扑面的寒气,透过风雨杀了过来。梁武心中一阵阵的冰冷绝望。

    他再看向郭霁的目光便满是无措与悲哀,他似乎看到他二人从头至尾的情非得以。

    当初与她渐渐相知,原是出于无心。后来觉察对她动了心思,其时已是势难自禁。终溢于言表,到今天竟致覆水难收。

    情意固已难以自制,而朝中情势更是不可收拾。

    大雨泼天,天地迷茫。一阵大起大落的心魂迭变后,梁武心头一片清明,即使梁家饶幸脱险,其势与东宫必不可共存。

    他和她,还有什么好说的?

    可是梁武到底不过是个尚未加冠的少年,终是意气难平,不肯堕了一腔热血。

    他一字一字地柔声说道:“郭霁,梁家如今眼睁睁看着要上刑架,也就只剩一口气了。我和你,今生也不过如此了。至于邵璟,至于辽东马氏……我只盼有人能庇护你终生,令你喜乐欢愉。你嫁谁都好,但你要记得,我对你还是那句话——‘尾生抱柱、毋失其期’。”

    “害你淋了雨,是我的不是。”梁武注目而视,似乎眼含深情,却又满目决绝:“以后,不会了。愿郭家七娘子,高嫁贵婿、儿孙满堂、富贵安乐、风雨不侵。”

    说罢将高高举起的伞,递到她手上。

    郭霁这一次没再拒绝,她默默接过伞,泪水再次横绝,可是到底还是无言以对。

    梁武上马,踏雨而去,再不回顾。

    风雨如晦,阿容奔了过来。

    “刚才听守门的阿良说,他们奉命给五公子留门。”阿容道:“我们快快回去吧,若遇到五公子回来看见就不好了。”

    也不知她从兄郭朗会有什么事情,竟破天荒的夜半而归——郭霁本能地从心底生起一丝疑惑,可是她此时哪有心思去管这些。

    她自知梁家必不能幸免,而与梁武终身无望,满心里又是悲伤,又是愧疚,再无他想。

    其实也不需要多久,她才终于明白,为何那个风雨之夜,她那担任东宫率更令的从兄黎明才归,趁着无人从内府侧门而入。为何她的父亲彻夜等在堂上,连她至夜方归也全然不知。为何人丁兴旺的郭府,整个夜晚,一片莫名的沉寂……

    若将人生比作酒澧,在她十六岁的春日里风雨交加的那一日,必是空前浓烈的一天:

    酒楼中两个低层官吏的密谈,邵璟被冷落宫中的传见、令人疑惑的鞭痕,梁武的诀别,无解的梁郭之间的裂痕,行踪成谜的郭朗,与她一并觉得异样却又不明所以的兄妹们,紧闭口风神色凝重的父兄……

    若将人生比作酒澧,她总会明白,美酒总是后劲充沛,这种浓烈,将会日胜一日,不可断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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