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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今夕

    渐行渐远渐向西,飞绵扯絮淹没人马踪迹。天光黯淡,连雪花也如萤起舞,路上一个行人也无,再向西,便临近黄河了。

    那为首黑衣人极是机敏,早将马车从塬上推入深谷,即便郭家的人也无从追起。如今将郭霁与阿容二人绑缚马上,又堵住了嘴,看管极严。二人原盼着城中家人得了信来救,如今见荒村野岭,白雪皑皑平整广袤,整个天地间人踪兽迹并无一个。又兼暮色霭霭,人困马乏,心头不由越来越凉,渐渐绝了望。然身不由己随那群匪人风尘劳顿,并无片刻歇息,更兼腹中饥馁,辘辘恓惶,竟连流泪悲催也全然顾不上。

    不久行至一处旷野,五个匪徒便停了下来。那为首的并飞刀客停驻一处,与另外三人两两相对。

    为首的黑衣人将一个口袋交到对面一人手上,道:“多谢几位壮士仗义相助,些许薄礼不成敬意。难为这样寒天冻地的陪我们走一遭,请几位兄弟们饮杯暖酒吧。”

    此时距离极近,不似方才远远相隔,那人虽仍掩的严实,然郭霁听其语声并说话时的意态,只觉得像极了一个故人。她心中疑惑,却又苦于有口难言,便回头去瞧阿容,阿容却也正蹙眉而思,二人不觉对望。

    那边一个黑衣人接过口袋,在手中掂了掂,笑道:“江湖仗义,本不该索求。然壮士也看见了,今日这等严寒。况且动手之前你们也没说对方是富平郭家的人。这点钱财,只怕买不到郭家女公子吧。”

    为首那人也笑回道:“虽然是郭家女公子,可你也瞧见了,连个像样侍从都没有,我等几人都未能一展身手吧。袋中所有,乃是十足十的上币,可不是朝廷官造的大通货,足够偿壮士的酬劳了。”

    郭霁一听,顿时明白此事主谋只有二人,另外跟从在后的三人不过是雇佣来的。她一面听一面向那二人脸上瞧去,心中说不出的疑惑,却又无法上前径问,只得在心中苦苦猜测。一时觉得猜的是,一时又觉得绝无可能,始终摇摆不定。

    那三人惯为匪徒的,自然不肯就此放他们过去,不禁讨价还价起来。眼见天色更晚,那为首的不愿再耽搁,便向此前飞刀之人瞥了一眼。

    那飞刀黑衣人会意,立时抽刀在手,森然说道:“诸君既看不起这点小钱,不知可看得上我手中的利刃否?”

    他此前飞刀技艺高超狠厉,是众人所见,那三人虽是好勇斗狠之徒,却从未见过此等技艺,不由面面相觑,踌躇起来。

    趁着三人踌躇,那为首的却上前拦住虎视眈眈的飞刀客,朗声笑道:“三位乃是豪杰,身价不浅。我二人仰慕英雄,不在意多给一点。人之相与,诚如青山川流,愿你我他日能得相见,后会有期!”

    说罢那黑衣少年又将一袋钱财抛在对面黑衣人手上,然后即刻挥鞭向郭霁二人所乘马屁股上狠狠一抽,又催动自己所乘之马,双骑并行,继续向西行去。

    后面自有那飞刀客殿后,瞧着郭霁等人驰出如箭,已窜出数百步之远,这才夹紧马腹追了上去。

    后面黑衣人掂了掂袋子,见这少年豪气,其中一人便道:“这两个少年处事不凡,我们该结交才是,适才倒显得无赖了。”

    另一人也道:“这两个人口音不同我等,一口雅言,似乎是京城来的。看着也不像我辈中人,只是不知为何要劫郭家的女公子。如今惹了郭家的人,还是不要与之深交的好,近日行事当小心。”

    “嗨!既得了钱财,当去乐一番才是,管他们谁是谁非,什么‘郭家盆家’的呢?今日天晚,回不得城,明日定要寻个美人儿去泛云楼中去听些小曲,饮酒作乐才是。”

    三人又瞧着那三骑径向西去,渐渐消失在雪地里,这才调转马头向东驰去。

    却说那两个黑衣人挟持着郭霁等人甩掉那三人后,又向西行了不过一炷香功夫才停下来。雪中寂静,驻足倾听,已经隐约听到黄河流水渐渐之声。

    “黄河尚未结冰,近日只怕过不得河。”那飞刀客凑过去说道:“只愿这雪多下几日,或许还能过河。若然不成,就只能去渡口寻船只了。”

    那为首的点点头,却是半日无言。

    郭霁惊魂甫定,满腹疑惑亟待问个清楚,一时忘了口中塞了东西,趁着这一阵沉默,便欲问话,谁知出口却是一阵呜呜声,在寂静的雪地里显得十分突兀。

    那两个黑衣男子闻其声,不由向这边看来。郭霁素来受大家之教,见自己如此语声狼狈,又见这两人并无上前松绑之意,自知挣扎无用,不愿再人前失了风范,便自安静下来。

    阿容却不肯,见那两个黑衣男子看过来,便呜呜叫骂起来。虽然谁也听不清她口中所言,但见她目眦尽裂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的样子,自知不是什么好话。

    那为首男子虽绑了她们,一路上却并无羞辱之言,更不许此前那三人靠近她们。此时不知是被阿容惹恼了,还是有意拿她开心,顿时催马上前,笑嘻嘻道:“这小娘子呕呕哑哑不知说些什么,难不成见我气度不凡、英雄无两,看上我了,急着表白表白?”

    阿容本就恼怒,此时又蒙了羞,更是大骂起来——虽说仍如此前一样不知说些什么,只是怒容更胜。

    那飞刀男子也上前来,饶有兴趣地瞧了她恼怒的样子,笑道:“那定是看上公子的英勇不凡了。这小娘子容貌也不赖,就是性子急了些。”

    为首男子在马上大乐了一番,颇有些手舞足蹈之状,一面笑一面道:“莫急,待我娶了你家女公子,自然与你日日相对,你想看玉山姿容的美男子,有的是机会!”

    阿容听了,顿时吓得白了脸,再不挣扎,只转眼看向郭霁,却见郭霁虽有尴尬之色,倒还从容,但是她却生怕激怒了匪人,顿时安静下来。

    那为首男子见阿容乖觉,也不再闹,转身与那飞刀客低声商议了两句,便道一声“走吧”,反向扯了她二人的马头,随后挥鞭催马,竟是折向东南方向而去。

    雪上走马,也比平时要艰难许多。郭霁与阿容被缚在马背上,双手不能控马,马行全仗着两名黑衣人一前一后鞭策驱使。而她两个只靠着绳索绑缚才不得跌落马下,颠簸之中,滋味自然不好受。

    就这样身不由己地任由那马驱行数里,直到一处灯火氤氲处才慢慢放慢了脚步。

    瞧着漫天雪地中的点点灯火,即便满心是受人挟持的惊惧起伏与一日奔波的疲惫劳顿,却也难免心头一暖。

    那为首男子当先下了马,走到郭霁身后,匕首轻轻一割,郭霁与阿容顿觉手脚上的绳索松弛,竟重获了自由。只是被绑缚了大半日,手臂和脚踝已然麻痹,也无力支撑,便跌下马来。那为首的男子早等在旁边,援手而接。郭霁便在借着他这手掌之力,轻轻滑了下来。虽然有男女授受之交接,却也不至失礼于她。

    那男子见她从容落地,便撤回了手,却没想到她被绑了一天,手脚没了气力,一个不妨,她已软了身子,坐在雪地上。

    郭霁二人这一落地,半日没缓过来,一时也没想着要逃。

    那两个男子倒也不相催逼,只慢慢等候。那为首的犹豫了些时,瞧了郭霁一眼,大有不忍之色,不由伸手去拉,却被郭霁扭身躲了过去。他倒也不坚持,轻轻一笑,收回了手。

    两人渐渐缓了手脚,这才站起身来,扯开口中塞的布条。郭霁借着不甚明亮的灯光低头一瞧,却见这塞口的竟然用了软缎,她不禁心中苦笑

    那阿容一旦恢复自由,立时想着要逃,她自然不能丢下郭霁,拉了郭霁便欲上马。

    “此地独处荒原,四处塬陇纵横,寥无人烟。此间往来商旅,不乏贩卖各族女子的奸商,更杂有匪徒亡命徒。你们两个弱女子若是想要逃走,只怕是自投罗网。”

    这人好笑,说别人是奸商,是匪徒,好像他不是似的——阿容好容易得了自由,哪里肯听,更加拼命地拉郭霁上马,却反被郭霁拉住。

    阿容不解,翻身瞧着郭霁。

    郭霁却道:“既来之,则安之。先投了旅舍再说吧。”

    “他们是匪徒,欲要对女公子……”

    阿容冲口而出的话在郭霁异常沉静的目光中戛然而止。

    这时候,那为首的男子却已不管不顾向一间逆旅前行去。

    那逆旅主人见有客来,立时笑脸相迎,上前招呼。

    二人低声交谈,似是在商议住宿之价并所住时日。那逆旅主人果然是个见惯大场面的,见了他这等黑衣覆面裹身之状也好不吃惊。

    毕竟在胡汉戎狄交杂、良贱民匪混居的北地郡,这又算得了什么?

    飞刀那男子本来已经跟着上前走了两步,这回见郭霁两个还在原处,又折了回来,道:“郭七娘子,此处离富平县已有百十里路,回去是不能了。难不成留在这雪地里等着冻死不成?”

    郭霁叹了口气,道:“走吧!”

    阿容无法,只得跟了上去,此时她也察觉出哪里不对来,又不知从何问起。

    待一行人入了这旅舍中,那为首男子早已定了两间清净上房,又送了郭霁与阿容到了其中一间。

    逆旅主人见了大主顾,自是巴结得紧,又命人给烧了热水来供客人盥洗,又命生了炉火来取暖,也没忘了送热酒菜点来充饥。见杂役忙得不可开交,又忙里抽空地亲自去扫了床榻,又赶着命其妻将干净的被褥送来提前铺盖……

    忙了半日才罢,待主人并杂役们离去,室内炉火氤氲,暖意渐起,新烫的美酒扑鼻而来

    “七娘子,你且用些饮食便歇息。”那为首男子顿了一顿,才道:“此间虽鱼龙混杂,你别怕,我们就在隔壁……别的事,明日再说。”

    见他这样礼仪周全,就连阿容也恍然有悟,道:“你……”

    “阿容,你先出去。”

    阿容瞧瞧黑衣男子,又瞧瞧郭霁,犹豫间,那先前飞刀的男子跟前拉了拉她的衣袖,她顿时会意,这便跟着走了出去。

    夜雪深厚,炉火哔啵,室中唯余二人,刹那安静得不似人间。

    郭霁瞧了身披黑衣的男子半日,那男子却也瞧了她半日,似有万千疑惑,又有千言万语,却又从何说起?

    “梁武啊,你好好的又闹什么?”郭霁终究叹了一声,谴责的话却说不出口。

    那男子见她认出了自己,隔着覆面的黑衣,笑容愉悦:“阿兕,你能认出我来,你没忘了我。”

    自春至秋,自秋至冬,从花落满地到飞雪连天,郭霁已久不见梁武了。这其间,忍别梁武、议嫁辽东、家族危困、父兄愁厄、暗潮汹涌、惊天巨变……她独自在繁华里寂寞,在寂寞中强颜,刻意压下了满怀心绪,从不曾人前示弱,也不曾人后失度。

    可是此时——究竟是对是错,是福是祸,一切难以猜测,更不知昨日得失,明日如何,何当自处?就是这样悲欣交集时,她的所遭所遇、所思所想,一时涌上心头。

    “你说你到底要做什么呢?你如此行事,该如何收场?”

    梁武却没有,也并不解她的百般滋味,他只知道,这些日子以来,他循着踪迹千里万里,从雍都日夜兼程到了这里,终于见到了她——她就在眼前。

    今夕何夕,共此灯烛;今夕何夕,见此粲者!

    既然眼前都如梦成真,那又何必管从前今后那些利弊得失。

    “阿兕,我既来了,便已不顾一切,又何必收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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