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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出萧关

    雪停了许多日,风却更凛冽。朔风如游龙席卷关山,掀起大片大片的宿雪。宿雪日日被寒风刮搜抽打,变得冷硬如砂砾碎石,如芒刺般从四面八方搅裹着穿山越岭的行人。明明是砭在人的肌肤上,却犹如敲骨击筋一般。

    被风卷残雪凌乱弥满了的萧关,嵌在重重叠叠、连绵无际的崇山峻岭之间——明明是巍峨雄关,却显得瑟缩而渺小。

    四面宿雪弥漫,一派单调。唯有泾水如练,依旧留存着冰封那一刻时的律动姿势,凝结垂挂在陇山之间,似银汉倾倒,似天河起舞,一直向东,延伸到遥不可及的地方。

    一身苍黑色半旧制服的制使遥遥望见萧关,从身系锒铛的流配罪妇在崖谷中延伸成的弯曲长队之末窜行向前,很快到了处于队中的督监身旁,先是匆匆施礼,又低头喁喁耳语了半日。那制使得了令,方点点头,带着两名行吏向关口而去。这一支押解流配犯妇的队伍从雍都以北的牢狱中行来,虽有驰道,然到底山路盘区、塬谷起伏,自入冬以来又逢几场风雪,如今已经行走两月有余,那制使虽是个年轻力壮的后生,也难免显得身形滞重、脚步吃力。

    制使等人渐渐远了。抬起头来,只见三个苍黑色的墨点慢慢地在雪白的山崖峰谷间蠕蠕涌动。

    流配的人群间已然有人察觉了此处的异常,不觉窃窃私语,令整个死气沉沉的队伍泛起了些许躁动。其间妇人女子皆是各地获重罪,输送来的,因而口音声调各有不同。除南人口音即便操雅言也侬侬难辨外,亦有北方女子,大抵听得清楚。

    “这是什么地方?看着和别的地方不同。”

    “这不是秦川的塬谷……哪里来的这么多的山?”

    “看!那似乎是个关口!”

    “是关口没错!我从兖州来时,见过几个关口。虽然比不上这个高耸,但我断定……”

    “是萧关!”

    一闻萧关之名,瞬间有人啼哭起来。这哭声与“萧关”之名一同蔓延开来。一人泣涕而百人泣涕,甚至于后来有女子听闻出了这萧关便是荒芜之地后,再也难以自控,放声嚎啕起来。

    其间大约有女子曾是歌儿舞伎,也跟着悲从中来,情上心头,积习使然,竟哀哀唱道:

    千里黄云,遥望胡尘。千山万谷,别我乡人。两泪沾裳,霰雪无垠。何当归来?枉断神魂!

    那女子声音呜咽、如泣如诉,众女听了一时间大放悲声,哭声震天。

    早有役吏不耐烦地大声喝止,却哪里制止的住。见群情悲愤,有几个便挥着鞭子纵入女囚队中,乱抽一气。

    那些女子分作两队,皆被锒铛系成一串。见鞭子挥来,便本能地挣扎躲闪,谁知被锒铛拘系着,非但没能逃开,反而踉跄倒地。一人倒地也罢了,还带倒了一大串,于是更难逃离鞭打锤楚之苦。

    顿时整个队伍止了哭声,唯有被鞭子抽到的或跌倒在雪地上的女子发出的哀叫痛呼,带来了新的恐惧。

    郭霁原本不在哭泣之列,甚至在哭声最初响起时,她也未曾留意。彼时她正远望那制使前往萧关,想必是要递送出关文书,好令守关尉查验后放行的。

    她自知萧关乃是关中的北门锁钥,素有“雄关”之称,乃是明天天下的关塞。出了萧关、翻越陇山,大约一二月间到了乌鞘岭,那便入了河西地了。

    从此便将永诀京华,人生迥异了。

    梁武曾经说要带她出萧关,然后天宽地阔,别是一番境界的。

    可如今,他们终究别是人间,再无纤芥瓜葛。他们郭氏这轰轰烈烈、与王朝同兴的豪贵巨族,就这样烟消云散,销声匿迹了。

    她一面瞧着那制使前去叩关交涉,一面自哀自伤,就听到了队伍前面有女子歌声传来,随之而来的还有高高低低、铺天盖地的哭泣声……

    待她听到“何当归来?枉断神魂!”这两句,不由沉醉咀嚼时,忽然一条“鞭声”呼啸而来,眼看就要招呼在她脸上。她慌忙地就要躲闪,她旁边的人也慌忙地要躲,雪又滑,便有几人栽倒在地。郭霁也被旁边的人连带着一个趔趄。这一趔趄,非但躲不开鞭子,反而迎了上去。

    眼看着一鞭便要抽在脸上,郭霁欲避不及、满心恐惧时,忽然从旁边扑过来一个人影……“啪”地一声,那鞭子被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夺在手中,然后唰地一下,带着风,如闪电般反甩出去,堪堪落在那役卒脚边……

    那役卒显然始料未及,不知是惊还是吓,总之一脸惊愕地呆立当场,半日没反过神来。

    郭霁正慌乱中,却忽觉腰上被什么东西支撑住,瞬间便站稳了。回头一看,却见一名戎装男子正一手握着长长的刀柄,拦在了她的腰间,另一只手用力扯住了连接着慌乱一团的众女子的锒铛。这样一来,她们这一队,整个地就稳住了。

    郭霁细细一瞧,这戎装男子却是认得的,正是邵璟手下的军候秦冲。

    虽处忙乱间,她自小的礼数不改,便要道谢,却被秦冲摇头制止了。

    便在这一恍惚间,那役卒显然反过神来了,见这秦冲不是等闲之辈,便纠结三名同伴上前,大喝道:“你是什么人?敢拦阻押解流配重犯!”

    秦冲一向强横果敢,又跟着邵璟在骁骑营几年,并不是个让人的,只是此前邵璟百般嘱咐,他才极力克制,只收了手,朗声道:“骁骑营军候秦冲,见你们残虐流边钦犯,特来请教!”

    秦冲的话虽然语气不善,却也并不算冒犯。只是一声方罢,不远处乱世嶙峋的高坡上便有几名骁骑营兵士抽刀在手。

    几名役卒见了,顿时面面相觑。

    流边罪人,虽罚为戍边奴婢,然若押解役卒无端残虐,亦属有罪。虽说事实并非如此,流配边地的钦犯便被暴虐而死,也无人问及。毕竟千里行路,山高路险,死伤人命,亦在情理之中。

    因此这几个役卒之所以惊慌,并非因为虐待人犯,乃因骁骑营的名头,也是几名勇悍之士的兵刃威慑!

    骁骑营的人虽少,却自有勇悍不可当的气势,从雍都来的役卒们哪见过这等阵仗,登时嗫嗫喏喏说不出话来。

    正值双方僵着,那边主管押解流边的督监早听说了这边的事,又怕惹了骁骑营的人,又觉得在萧关守军面前引发骚乱实在有失颜面,遂亲自匆匆赶过来喝止了先前挥鞭的役卒。

    那督监迅速瞥了一眼秦冲一行人,眼锋顺带扫过郭需霁,满脸堆笑:“这位骁骑营的壮士说的不错,适才之乱正因仆律下不严,特此请罪。”

    “请罪?”秦冲语气正色而又冷淡:“不敢当。但朝廷既有律法在,督监亦有父母亲人,何必枉做小人?”

    督监瞬间白了脸,面前这骁骑营的年轻人似乎是在以情动之,令他以己推人,实则似乎隐含威胁之意,他不禁对郭霁与秦冲关系产生了怀疑,略一思忖,计上心来,示探笑道:“此女既是阁下亲故,仆此后定当格外照顾,请阁下放心。”

    秦冲也是个机智的,自然不肯承认和郭霁有何关系,嘴上虽否认,笑容却暧昧,道:“我奉我们中郎将之命前来公干,与督监职责所属之人并无关系,本不该越俎代庖,望督监莫怪。”

    督监也忙笑着道:“原是在下律下不严,确有失职。这几个小子,不遵法度,军候教训得对。”

    那督监一面说着,一面问那几个役卒对秦冲不敬之罪。秦冲也忙敷衍几句客气话,遂结束了适才龃龉,然后就要告辞而去。

    那秦冲即将离去,却忽然弯下腰来,向郭霁笑容满面道:“女公子与仆虽萍水相逢,然见女公子如此遭遇,心生哀悯。近日听我们中郎将有言,愿以相赠。人生于世,登山涉水,艰难困顿,难得如意,唯当勉励,珍重保身。临近关口,即将还京,愿他日相见,女公子万千之好!”

    说罢,又向施礼相谢的郭霁摆了摆手,与那督监相互揖让告辞。又回望郭霁,然后快步离去。很快就到了那几名同伴处,然后上马奔驰,扬起一片飞雪,不久消失在雪野上。

    郭霁听其言,已知这秦冲乃是受邵璟之命前来相送。然到了萧关,这秦冲乃是朝廷将士,不得不归去。他使命既达,又不能明说邵璟护送之德,只得敲打了督监并役卒后离去。

    郭霁因年龄差异,从前与邵璟并无深交,只知道他与自己兄长有过生死之交。再就是从前听人说起他年少时的狂妄骄横,她那时年幼,便也深信不疑。待及长成后,再见邵璟便是在渭北学宫与梁武初识泼墨的那一次,后来略接触了几次,便觉此人看着简傲,实则心计深沉,并非传言以及表面上那样轻佻飞扬。甚至于两次独处,按着他的实际行止看来,也可说得上是个谦谦君子。

    此前她因不知家族覆灭之情,随着梁武出逃,若真被朝廷得知,自然罪加一等。然他那日明知梁武身边的女子是她,却纵容他们离去,显然是有意要放过不问。只是她后来幡然悔悟,清楚再不能拖累梁武,亦知此生并不能以在逃之身幽处躲藏,便自投罗网。此后一月,也是托赖他的包庇,方能保全此身,没有落入赵佗手中。如今她得个流配凉州戍边之罪,显然是因邵璟隐瞒得紧。除他并其亲信外,并无人再知她与梁武暗自私逃一事。

    而放眼整个雍都,乃至于天下,谁又能违拗皇命,胆敢冒险保全她呢?

    她瞧着秦冲纵马离去的身影,心中一阵冷,又一阵热。想起他转达的邵璟之言——“人生于世,登山涉水,艰难困顿,难得如意,唯当勉励,珍重保身”,不禁浑忘了此时身处何处,面临遭际,一时间泪眼婆娑。

    她正失神间,却忽觉手上锒铛微微一动,这才想起此时是囚徒之身,猜着是这一队女囚已然开始了新的跋涉,便本能地跟着向前。

    “别急,别急,关口尚在交涉中,督监命我们暂时停下来休憩,只等交涉好了才开拔呢。”

    有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传来,她才神归此时、此景、此情、此境。

    她转脸去看,才发现身旁一个女子一手扯着锒铛,那锒铛还在轻轻晃动,笑着向她道:“前面还不知是什么路,你且别傻站着了,略坐一坐吧。”

    郭霁这才知道休憩的命令刚刚传达,众人正纷纷找地方坐下休息。只是哪里有什么可选的地方呢?到处都是冰天雪地。

    那女子奋力用脚扫了扫地上积雪,竟然让她扫出了一小片埋在雪下的枯草地来,然后晃动着锒铛泠泠作响,招手让郭霁来同坐。

    郭霁坐了下来,心情渐渐平复,这才观察起这刑徒生涯中第一个向她表达善意的女子来。只见这女子因刑徒跋涉而一脸憔悴,身形消瘦而衣衫弊旧,然细察之下五官清秀精巧,再配上她带着吴越软侬之声的雅言,竟然给人颇为婉媚娇艳之感。

    “得蒙关照,多谢。”郭霁一面打量那女子一面低声致谢。

    那女子却笑着道:“困顿之中,举手之劳,不值得相谢。此后千里荒凉之地,你我正该相互扶持。我从丹阳来,姓田氏,取字为“采”,不知女公子贵姓芳名?”

    郭霁听她言语也不粗俗,略有了些亲近之意,但她身遭大难,已然心怀警戒,便只淡淡道:“妾姓郭,单名一个霁。”

    那名为“田采”的女子,见她疏离,只向她脸上略瞧着笑了笑,既不相迫,却也仍旧热络,道:“郭家阿妹累了这么久,水米不进,前方怎能支持得住?我这里有些热汤水,还请饮了好行路。”

    郭霁哪里肯,忙致谢推辞。那田采却不肯,自顾自从身上背的包裹中掏出一个裹了皮毛套的牛皮袋来,强递到郭霁手中,又不顾阻拦扭开了上面盖子,径直送到郭霁唇边。

    “这袋子是昨日洗干净的,我今日尚未饮过。郭家阿妹不要弃嫌!”

    见那田采这样,郭霁只得就着她的手啜了一口,却发现其中并非普通浆水,竟是热热的米汤。

    这囚徒之程,想要吃饱都难得,几乎每个人都是半饥半饱甚至于勉强能有些生冷饮食果腹支撑前行罢了,她竟藏有热热的米汤作为沿途补充?

    郭霁心下疑惑,又不禁去瞧了瞧那牛皮袋,见无论是牛皮袋还是外面的皮毛套,质地都是中上乘。又见田采虽憔悴,却比不似旁人形容枯槁、眉目无光,便知这女子是有些来历的。

    正诧异间,那田采又劝着她饮了几口,她只觉这是自离了庆阳城后难得的甘美饮食。

    便在此时,开拔的命令渐次传来。郭霁与田采也随着众人从雪地上起身。一阵北风吹来,郭霁只觉得身下一片冰凉,委实湿冷难耐——这还是因田采给她扫出一块草地来呢,这当然也难免粘了雪,雪与热而融,便沾在下裳上,湿冷是自然的。而更多的女子实在累极了,连扫出些许雪地的力气都没了,便坐在冰冷的雪上,此时寒冷,更甚于郭霁。她念及此,更是感激,便向那田采一笑。

    那田采见了,以回以一笑,便与她同往前去。

    郭霁自离了庆阳城,一直浑浑噩噩,连身边有这样一个女子也并未察觉。然而,想必那田采早就默默观察她许久了吧。

    她虽年少,却也知道,偌大的刑徒队伍,田采为何独独对她友善。

    远远的,那名前往萧关交涉的制使奔跑着回来了。

    不过片刻,人群渐渐恢复如常。其实也不全是如常,显然是陷入了无声的死寂。因为即便是女囚们也都知道,一旦出关,不但还乡无望,而且性命堪忧,谁又能预料自己是否能活着到达发配戍守的边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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