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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行路难

    凤离枝巢,鱼在潦水。条枯叶落,零落风吹。

    行路难,无人问;无人问,木无根。

    任花谢,任人折。疏忽须臾,万事蹉跎,展眼刹那,荣华惊破。

    行路难,无人烟;行路难,遭弃捐。

    万里平沙,千里风雪,无酒自宽,吞声无言。

    抬头孤雁,低眉无路,流水乡关,烟树秦川。

    日落欹斜,照见无人荒野。郭霁拈起枝条,才要将顺手勾画在雪地上的无端字迹涂抹掉,却被人拉住了手。

    她回头一看,又是那个叫田采的女子。

    其实也不止那个叫田采的女子,还有几个刑徒也一早就向她这边瞧来。只是那几个女子并不识字,只觉这个年少女子日日沉默,也不同别人似的闲聊,如今又如痴如醉地在雪地上划来划去,别是失心疯了吧。

    见田采拉住了那年少女子,又见那年少女子神情虽疏离,却也并无失态之处,便渐渐失了兴趣。

    其时贵家教女,各有家学,无论经史还是时下文章,多所不禁。女子生在贵家,虽不如男子着力培养,却也并不忽视。若遇着女子中天赋过人的,父母亲族也是不遗余力地用心教养,甚或不下于男子。

    只因女子虽不似男子将来成家谋事、建功立业,然结姻于他族,壮大家族,或帮扶夫婿,教养子女,所担之责实在不轻。

    因此像郭霁、公孙萦、姜家女公子这些世家贵女,自不必说,就是清寒士大夫家如顾氏,并一些新起之族如萧氏、梁氏,教女亦很是下一番力气。

    然除此之外,大多数的女子并无缘于读书习字。是以除田采外,其余女子不过抻过头来扫了几眼,便又趁着这难得休憩时间,或就地小睡,或闲聊以解寂寞疲惫,亦有一些说着说着就想起了伤心事,哭哭啼啼诉说起来。

    唯有田采不同,她饶有兴致地上前,道:“你这写的好,比从前教我的女师传授的“乐府歌辞”还要好。我虽然不能完全懂,可是看了也觉得心里酸酸的。”

    听闻这田采读过“乐府歌辞”,郭霁不禁刮目相看,却仍只依礼回道:“不过是乱写的,焉敢比贵女师所教。”

    田采有些眼光,知道郭霁不过是谦和虚应,便挨过来坐在她身边,摇摇头道:“我见你行事举止与众不同,想你出身定然不凡。你无论字迹还是歌诗,也是我平生难得一见的。我出身卑微商户,虽父亲请人着力教导,又哪能及得上你万分之一?”

    田采不过是达钦羡之意,郭霁闻言,却别有一番滋味。她从前身份高贵,结交的皆是世家贵女,因此并无身份高下差异之感。如今沦落为罪臣之女,以刑徒之身被押赴荒僻边地,忽然对田采的话有了感触。

    见田采目光闪闪,直落在她脸上,便别开脸,回道:“高低贵贱、富贵枯荣是说不准的事,你我如今不是一样了?”

    田采听了却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郭霁见她乐不可支,弄得拘系手腕的锒铛也哗啦啦一阵响动,不禁愕然,这可有什么好笑的。

    田采这一笑,不妨却将身边的另一个妇人牵引得不舒服——锒铛原是将她们分作两队拴在一处的,此时田采只顾着笑,不想拉扯了别人,这才忙制止了笑。

    田采向旁边的妇人致歉之后,才又转过头向郭霁道:“我不是笑你如今落魄。我只是觉得你这话,实在令人汗颜。”

    “为何汗颜?”郭霁虽不愿与田采过于亲密,却也忍不住好奇。

    田采便抿嘴一笑道:“如今虽说看着一样了,到底还是不一样。”

    郭霁觉得奇怪,再想去问,却又见制使率狱卒看着几名犯妇抬着几个瓦釜向这边走来。几名女子早已按耐不住地站起身,迅速从包袱里掏出碗来,踮着脚向那边翘首。

    郭霁知道这是又到了用飧食的时候了,只是这飧食有些晚了——只因此前要过一片狭长的谷地耽误了时间,好容易寻到了这片宽敞的旷野,督监和制使这才命轮到今日作炊的女刑徒埋锅做饭。到此时才得饭,看看天都擦黑了。一路荆棘霜雪、峰谷起伏地跋涉而来,人人饥肠辘辘,又兼日夕之时的冷风灌进肚子,透心得寒凉,更是饿的煎熬。

    她从前养尊处优,一日二餐皆是甘肥佳肴,飧饔之间又有数次精心烹制的果点,非但未曾忍饥挨饿,甚至有时觉得日日的饮食实为冗繁,却不想有今日——竟然如此盼望这薄薄的一顿粥饭。

    果然是稀得没有几颗粮食的杂谷豆粥——别的谷物还好,里面的豆子只怕都没煮烂。就是这样,还怕不够,虽由几名女刑徒抬着几个瓦釜,却并不由她们来分食。前面的女囚已经得了粥饭,郭霁远远瞧见,只见状如浆水般的汤里偶或飘着几粒残渣,那便算是粮谷了。

    有女囚果然抱怨起来,却又迅速被喝止,虽然依旧不情愿,可到底不敢说什么。而远处的督监却领着另几个役卒已经开始进食了,虽然也没什么好东西,可到底是粟米饭,甚至还配有豆酱——远远的饭香飘来,这于行走千里却饮食难继的女子们来说,实在是难以企及的梦中佳肴。可是又什么办法呢?那香味除了徒然勾起她们更强烈的饥饿外,并无裨益。

    郭霁被香味熏得胃里更是绞痛,好容易盼到离她最近的那瓦釜到了面前。只见那瓦釜还是烫的,两名女囚用袖子垫了釜柄哆哆嗦嗦地抬着,釜中的粥虽然稀薄,却也发出诱人的味道来。役卒照旧用大勺随意舀起了汤粥,就不耐烦地要向她碗中扣过来,却不妨那制使说了话。

    “你们做事全不用心,谷米都沉在釜底,前面的岂不是无米可食?虽然都是刑徒,如此行事不均,岂不惹人议论?”

    那盛粥的役卒听了,慌忙将大勺一荡,那粥汤又倒回了釜中,回头笑道:“制使教训的是。只是如今到了这荒无人烟处,前不见驿站,后不见市镇,实在粮谷难觅。”

    他虽然笑着为自己开脱,却也果真照做。

    因为制使的一句话,郭霁碗中无端多了许多谷米,后面的自然也跟着欢喜——总算有了希望,有了制使的话,那役卒便不好再过分克扣。前面的却不免抱怨,都惋惜那制使为何不早说,又恨那役卒歹毒。

    田采瞧着碗中比平日多出的谷米——虽然也只能支撑着混个半饱,但自从出萧关后,这已是极难得了,因此她不由露出欢颜喜色,向郭霁道:“托赖你,总算可以糊口,不至于半夜饿醒了难以入睡,只好数天上的星星。不瞒你说,如果是手里有把火,天上的星星都被我数的熟透了。”

    郭霁却不喜她这样玩笑,正色道:“是制使仁慈,你该谢他。”

    两人一面说着,一面吃了碗中的粥饭,却闻身后有人道:“这是你写的?”

    郭霁闻言,却见制使正低头瞧着她此前所写的那篇乐歌,她原要用树枝划掉的,却被田采制止,没想到如今被制使看到。她不知是福是祸,生怕乐歌中的幽怨之意触怒了官役。

    但她经过这一个多月来的留心细察,也知此间役卒多不识字,就算是督监其实也识字不多,因此她倒但愿这制使也不识字。然又想这制使管着通关文牒,只怕认得字。只不知学问如何,是否能读出什么来。

    郭霁心思飞转,但别的人却不知她所思所想,还只道这女子果然有些呆——能跟制使攀上话的机会,都不赶紧抓住,只是一味沉默。

    见郭霁不知所措,那田采便忙上前替她回道:“制使明鉴,此歌正是郭氏所作。我等正不明其中意思,若能得制使略作品鉴,亦是我辈之幸。”

    郭霁慌忙道:“胡写乱画、粗陋至极,不堪入制使之眼。”

    她说着就要上前抹去,却忽觉脚掌痛得难以行走,便停了下来。这时那制使已经蹲下身去,细细看了起来,她就不好再上前去。

    那制使默然读了良久,神色凝重。此前兴兴头头的田采有些忐忑起来,她出头替郭霁承认,原是想讨好的,这时却又担心得罪制使,于是便向郭霁脸上觑了一眼。

    郭霁本有些担忧的,然事已至此,她反倒坦然,神色平和,并无忧怕之色。

    那制使正看得出神,忽听不远处“当啷”一声,同时伴着浆水泼洒之声并役卒的叱骂之声。

    众人望去,却见那瓦釜滑落,渐飞了地上宿雪,不偏不倚正落在一块石头上。瓦釜中的粥汤淋淋漓漓洒在雪地上,就连瓦釜边沿也被磕得缺了一个口子。

    “上不得台面的贱妇!就这点粮食还叫你洒了,后面的人吃什么?吃你的肉?就你身上那几两肉,值吗?”

    一名役卒抡起长勺便向那女刑徒身上没头没脸的乱打一气,顺带下死力地踹了几脚。

    那女刑徒被踢打得在雪地里翻滚,也丝毫不敢躲闪,只嘤嘤而泣。

    旁边另一个役卒只冷眼看着,道:“罢了罢了,你生什么气?既是洒了,反正今日口粮就这么多。都陪她饿着罢了。”

    众女囚听见没了饭吃,这一日的忍饥挨饿顿时化作滔天怒气,不敢向役卒发作,便也跟着向那女子拳打脚踢起来。她们出身卑微,也不懂得什么从容辞令,骂起人来言辞粗鄙,并不下于役卒。

    “你这杀千刀的贱人,这点事也干不好,怎么不去死?”

    “我们倒了八辈子霉运遇到你个扫把星,今日饿死在这野地里,做了鬼也要吃了你的肉,喝了你的血……”

    “混账蠢妇,你陪我救命口粮……”

    制使听了,皱了皱眉,只好起身,又瞧了郭霁一眼,便忙着去处理事端去了。

    郭霁远远瞧着众人打那女子,明明与自己无关,不知为何却莫名地起了寒战。听着恶毒的咒骂和拳脚击打在皮肉上的声音,她忽然觉得想要呕吐,可是又偏呕不出来,只噎在胸口上闷闷的,真是难以言说的滋味。

    田采却拖着锒铛走到她身边,语气冷淡,声音中了无一丝起伏,道:“你来的晚,没见过。这样的事情不算什么。你来之前,比这残忍的也有过。”

    一阵风吹来,郭霁更觉得冷。然而那冷又并不仅仅是因为衣衫单薄、寒夜风起,更是从心底里冒出来一直溢满四肢百骸的那种惨瘆。

    她忍住泪水,实难忍受这种情形,便转身不去看众人。

    那边制使令两个役卒去别的瓦釜中暂时匀了些来,好歹混今夜,才暂时平息事端。众囚妇自然不服,制使便命人记住今日均粥与人的女囚,说明日可多加一勺汤粥,到底压服了此事。

    直到人群渐渐安静下来,郭霁才缓缓平息了情绪。夜色渐起,她忽想起自己处境来,忍着脚上疼痛,趁着天色暗,赶忙地到了她写字的那片雪上,伸手一阵划拉,就将字迹抹了去。

    别人尚可,早被前面的混乱吸引了去,并未留意她的行为,田采却对那些骚乱之事不感兴趣,见她抹去了字迹,来不及阻止,深为惋惜。

    冬日里天短,才入人定便已大黑。行走在沟壑深险、峰塬盘曲的陇上高原,这等天色是无法行路的。没能赶上驿站或者逆旅,连个市镇的影子也不见,只能在荒郊野外宿一夜了。

    虽然即便有驿站、逆旅或者市镇村落人家,女刑徒们是没有屋室可以居住的。能够被驿站接待的,只有押送她们的吏人役卒。但能够看到有人家处的灯光,能够听到夜晚的人语或犬吠,能够在清晨时听到麻雀的叽喳声,到底与荒无人烟、万籁无声的野地里是不同的。

    那边督监等人已经搭起了帐篷,除了两个值宿的役卒外,都到燃着火盆的帐中休息去了。

    于是众女子们都忐忐忑忑又瑟瑟缩缩地围着一堆小小的篝火就地卧倒,或者有一些能够有一件填充了芦絮的厚毯子堪堪盖住身体,这便是极高的享受。

    郭霁打开庆阳城离别时邵璟送她的包裹,从里面拿出一件皮毛罽毯。虽然是黑夜,可是有火光,这罽毯一出现,立刻引起了几道艳羡的目光。

    田采自然早许多日子就发现了,此时忍不住上前摸了一把,低声赞叹道:“你这罽毯不是寻常之物,你看虽只薄薄的一层,不占地方,你背着也不重,可里面皮毛却细密柔软,摸上去暖如春阳。而且外面这层皮子不知怎么做出来的,油亮亮的,入水不侵。我们的毯子第二日都被雪打湿了,你看我这件到现在还湿哒哒的。可你这件照旧干净柔软。”

    郭霁听了她的话,也不吭声,只将罽毯裹在身上——其实也没有田采说得什么“暖如春阳”,她照旧还是觉得冷飕飕的。而且,脚上的疼痛更钻心难忍。

    “你看,更有许多人连个哪怕单薄的盖毯都没有,全靠单薄的衣物。”一向不显惆怅的田采望着那边蜷缩着的身影,也幽幽叹了一声,道:“能不能活下来,全靠命。明早……也不知几人冻死,几人尚在人间。”

    郭霁听了,依旧默默无语。

    “郭家女公子,你一定嫌我啰嗦了吧……”田采觉察出了郭霁的异常,便要解释什么。

    “田姊姊,我不是觉得你啰嗦。”郭霁再也忍不住,语声中是压抑不住的痛苦,道:“我的脚痛得厉害。”

    这时田采才猛然醒悟,坐起身来,将郭霁的脚从毯子里拉出来,不顾她的迟疑退缩,将她的脚按住,脱下袜子,道:“别动,我瞧瞧。”

    田采就着不甚明亮的火光一瞧,这一瞧不要紧,不禁失声轻呼:“你脚都磨成这样了,怎么不早说?”

    郭霁也低头看去,却见她的脚底慢慢都是紫黑色的血泡。沾在布袜上,撕都撕不下来,一片血肉模糊——不看还好,痛楚又加了倍。。

    田采叹了一声,道:“你哪吃过这样的苦。且别动,我去给你弄点热汤水,给你把布袜弄下来,挑破了清洗。”

    郭霁听了有些害怕,便问:“我这脚,明日还能行路吗?”

    “行路?”田采道:“就你这样,只怕脚不废了就不过了,还走路?”

    “那可如何是好?”郭霁一向看着从容,却从来没遇到这种事,急的眼泪都快下来了。

    “明日咱们去求求那制使——他看着仁慈良善,看看能不能让你坐在拉行李的车上。反正粮食也快没了,车上空着呢。”

    “能行吗?”郭霁心里没底。

    “行不行,都试一试。你放心,我瞧着那制使待你不同寻常。”

    那田采一面说,一面麻利地起身,便求役卒暂且解了她的锒铛,好让她暂可手脚自由,去拿了瓦釜,烧些热水。

    那边值夜的役卒见了,不但不给开锒铛,还喝问起来。田采少不得解释说“刑徒郭氏的脚起了满满的血泡,若再不收拾脚便废了”等语。

    那两个役卒不免骂骂咧咧起来,郭霁听了更是满心悲哀。她生而为贵女,不但锦衣玉食,且众星捧月。何曾受过今日屈辱苦楚,由不得不暗自哀痛。

    那田采很有些泼辣,见那两个役卒刁难,便故意大声与之斗嘴。

    果然不久,就见制使被他们的吵骂声引得从帐中走出。郭霁便知道,田采是故意的。

    “督监才睡下,你们就吵起来了,真是不省心。”制使斥责道。

    两个役卒便不骂了,只向制使道:“制使明察,我们远离父母妻儿,陪着这些作奸犯科的刑徒跋山涉水,本已辛苦。如今还要受她们蛰蛰蟹蟹的,心里实在着恼。”

    女刑徒队中,不论身份贵贱,大多数的女子能够获“流配”这样的重罪,都并非因自己触犯律法。或有此前青兖二州家中父兄或丈夫儿子叛乱“从贼”者,或有军中逃卒的妻女,多半是受家人牵连,或受叛乱裹挟,因自己原因的,十不占一。

    一句“作奸犯科”,真是令人情何以堪。

    那制使也没理役卒,只从他腰上取下钥匙,走到田采身边,一面开锒铛,一面瞧着郭霁问道:“伤的厉害吗?”

    郭霁便点点头,忍痛回道:“实在疼痛难忍,脚一着地,如同火烧般。”

    那田采最是善于察言观色的,早觉出这制使不似别的役卒凶煞,又见郭霁矜持,便故意抹了两把眼泪,哽咽道:“整个脚底上,没有一寸好皮肉,全是血泡,那血泡都发了黑。我们这些刑徒,拖累了几位官署明公受累了,可虽是刑徒,到底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请先生垂怜。”

    那制使听了田采这看着诉苦实则意有所指的话,沉默片刻,便道:“你且烧了水,软化一下,将袜子剪了,再擦洗。待挑破了,给她上点药。”

    那田采正暗暗抱怨哪里有药,却见那制使默默上前,递给郭霁一物,她凑过头去一看,却见是一个瓷瓶子,心下明白,这就是止疮的药了。

    郭霁得了药,心下感激,然也知制使必然不欲人知道,便只低声拜谢。

    那制使并不答言,将郭霁的锒铛一并解了,随即转身要回帐中,却又回头向那两个役卒道:“你俩也别闲着了,去把车子整顿整顿,明日便让受伤的犯妇暂时坐了车子吧。”

    那两个役卒自然不愿,却又无法,相互对视一眼,便默不作声。

    那制使也不跟他们啰嗦,自回了帐中。

    却见督监并剩下的四五个役卒一面烤着火,一面闲聊。见他回来了,便都笑着起哄。

    “宋老六你可也奇了,好端端地发这样善心。”

    “这有什么奇的,我瞧着咱们小宋是看上那姓郭的女刑徒了吧。”

    “别胡说。”姓宋的制使赶忙地打断了,道:“你以为我像你们几个那样没出息,好死不死地向女刑徒下手?我告诉你们,虽是刑徒,也不可乱来。若真出了事,吃不了兜着走。”

    “这有什么,就你婆婆妈妈的。我们千里遥远跋山涉水的图什么?就图那俩赏资?你放心,这本是你情我愿的事。她们吃不饱,给点吃的就乐意,又不是我们逼迫的,怕什么?”

    “你们啊,就是目光短浅。”宋制使解了斗篷,蹲下来烤火取暖,又道:“如今她们自然不敢怎么样。可难保里面没有几个家世显赫的,将来若是东山再起,你们是活得不耐烦了?”

    “就你不短浅,就你眼光长远。”其中一个役卒啧啧道:“也不看看她们中能有几个活着到凉州的?”

    “宋制使若是看上了那姓郭的女刑徒,那就不要犹豫。这女子看着出身不错,越是这样的,从小享荣华富贵,如今凤凰落架,活不久的。你若错过了,白白地便宜了黄土枯草。”

    “不要动那姓郭的。”宋制使正色道:“别怪我没提醒你们。”

    几个役卒虽是底层粗人,却常年在官署中混,都是机灵的,见宋制使这样说,便也不敢再造次。

    督监原本也跟着众人一起笑宋制使,听了这话,忽然心中一动,道:“你们还记得在萧关之外的时候,有个姓秦的,骁骑营的——你们说他到底和这郭氏有没有什么关系?”

    宋制使听了,也不说话,只摇摇头说不知道。其余人听了,也疑疑惑惑的。不过他们原本就是低等吏卒,没什么长远打算,很快也就不在关心此事。其中有两个更是鬼鬼祟祟地出了帐子,商议着说今日几个因洒了粥汤只吃了半碗的女子中,有两个有几分姿色的等语。

    宋制使自然知道他们为什么出去,但见他们不听劝,也置之不理。督监见惯了这等事,更是听之任之。

    远远的篝火之下,田采细细地为郭霁挑着血泡,火光黯淡,她一面哆嗦着下针,一面道:“你忍着点,就快好了。”

    郭霁知道无论是役卒还是刑徒,早已精疲力尽,怕叫出声来惹人生厌,便紧紧咬着衣物,任凭疼的冷汗之下,也不肯吭一声。

    “你倒真能忍。”田采道:“出了雍都,尚未到泾阳时,我的脚也和你这样差不多。可是哪里有人帮我,我就自己挑。我一面挑一面叫,直叫得喉咙都哑了,十多天没说出话来。”

    见郭霁依旧咬着衣袖不说话,她自笑道:“你一定想问我后来怎么好的吧?我跟你说,等你的脚底板上长满了茧子——就像秋天里的栗子一样饱满,又像石头那样硬得硌人的老茧子,就再也不疼了。”

    田采说这些本是为了转移郭霁的疼痛,可是郭霁疼得头昏脑涨的,哪里能听进去。

    倒是几声“叮铃铃”的锒铛声,吸引了两人注意。

    只见沉沉夜色中,有两名女子的锒铛被打开了。

    田采注目而视忘了挑血泡,于是脚下疼痛暂时缓了缓,郭霁心下又奇怪,便瞧着那来开锒铛的役卒向那两名女子低声说了什么,那两名女子便默默起身跟了去。旁边睡着的女刑徒,或者正打着鼾犹自沉睡,或者寂然无声似若未闻。

    “她们这是?”

    “嘘!”田采迅速制止了郭霁,凑到她耳边低声道:“别做声。”

    直到那名役卒带着两个女子又和另一名役卒汇合后,远远地消失在旷野中,田采才低声道出缘由。

    “啧啧,这两个女子,在一众女犯中生的最好,倒便宜了那两个粗人。”

    “你是说……什么意思?”郭霁疑疑惑惑,似懂非懂。

    “你还不知道呢?他们……他们趁着天黑,到那无人处……是……自然是行苟且之事。”

    郭霁听了不禁面红耳赤,田采这才想起她未曾婚配。

    “倒是我造次了。”田采低声笑道:“可是你到底也该知道些。你身份不同旁人,定然不能让那些粗人染指了去。早知道了早防着些。”

    郭霁沉默半日,方迟疑道:“她们倒也肯?”

    “怎么不肯?能吃一顿饱饭呢。人要饿死的时候,哪里还有什么顾忌?不是每个人都那么幸运,能够饱食终日的。”

    一番感慨之后,两人都有心事,俱各默然。田采继续给郭霁的脚挑破血泡,又用温水清洗、上药……

    郭霁的脚疼过之后,渐渐麻木了,田采为她处理伤脚,颇废了一番力气,此时已经呼呼睡去。

    她躺在罽毯中,独自清醒,听着从远处空荡的山谷中传来的风声,和着狼嚎嘶吼之声,心中不由战栗。

    这样的荒野里,夜里是有狼的。郭霁曾经听说过,可亲耳听到,却是第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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