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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痛大凉山

    七十四

    又过了一个月,已经是春节大年初三的上午,天气还是不错的,多云,有转晴的迹象。

    在小区门口的停车场上,文宇航脱了羽绒服,正在洗自己的那辆有十年车龄的蓝色小轿车。洗了一半,文小仙打来了电话,文宇航擦了擦手,到驾驶座上拿了手机一看,马上接通了电话。

    文宇航:喂,仙儿。

    文小仙:爸爸。

    文宇航:哎,仙儿,你妈妈这两天怎么样啦?

    文小仙说:她还可以,情况比较稳定,今天早上起来吃了外婆煮的六个汤圆。

    文宇航说:哦,六个啊,那还可以嘛,能吃就是好事。我前天给她打过电话,她也说感觉还好。

    文小仙问:就是。爸爸,你今天要去重庆啊?

    文宇航说:是啊,我待会儿就送你爷爷奶奶他们去重庆你二姑那里。从国庆节到现在,我也有段时间没陪他们了,现在正好过年了,我也想多陪陪他们,毕竟你爷爷奶奶也都是80岁的人了。

    文小仙说:我刚才才给爷爷奶奶打了电话的。

    文宇航高兴地说:哦,是吗?真乖啊。

    文小仙说:爷爷正在喂鸟,他说他以后不想养鸟了,出个门不方便,提着鸟笼子从重庆跑回来,又要拎着跑回去,麻烦得很。

    文宇航拉开车门,坐进驾驶座,继续和女儿聊道:就是,养活物就是麻烦,出不了门。

    文小仙:爷爷说他养的那两只牡丹鹦鹉凶得不得了,今天早上爷爷去给鸟喂食,那只最凶的鸟把他的手都给啄伤了。

    文宇航说:啊,什么鸟这么厉害啊?

    文小仙说:爷爷说牡丹鹦鹉的嘴巴硬得不得了,连铁笼子上面的漆都被它啄掉完了。爷爷还说他和奶奶等春天了就要回来。他们今天上午本来想在回重庆前来看看我妈的,妈妈坚持叫他们不要过来,说自己是病人,身上病毒多,怕他们老人家年纪大了,免疫能力差,别给感染上了就麻烦了。

    文宇航说:这倒也是有可能的,但应该也没那么严重吧。仙儿,你放假这段时间,一天到晚要陪你妈妈去医院,一定要记住戴好口罩啊,注意安全哦。

    文小仙说:好的,我天天戴着口罩呢。

    这时文宇航的手机震动了起来,文宇航看了一眼手机屏幕,说:仙儿,那就这样吧,嗯,我下午到了重庆再给你打电话。过几天我回来了再来看你和你妈吧,现在有个家长电话打进来了,可能有啥事。

    文小仙说:好的,爸爸,你路上开车要注意安全啊。

    文宇航说:好的,仙儿,你这几天也可以抽空出去吃点好吃的。

    文小仙高兴地说:就是,我约好了韩岳小唐她们,就是要抽空出去聚一下的。那爸爸再见,路上一定要注意安全哦。

    文宇航说:好的,仙儿,再见。

    挂了文小仙的电话,文宇航接通了肖果的爸爸的电话。

    文宇航说:喂,你好,肖果的爸爸。

    电话里西昌籍学生肖果的爸爸,用彝族腔调的□□大声说:文老师,肖果死啦!

    文宇航惊得在车座上弹了起来,头重重地撞在了车顶上。

    文宇航难以置信地大声喊道:谁?肖果,怎么回事?!

    电话里那彝族中年男人哭道:文老师真的,肖果娃死了,她再不能回涪江来读书了!

    七十五

    文宇航开着自己的蓝色小轿车,飞驰在逶迤于崇山峻岭里的雅西高速公路上。

    公路像条黑灰色的巨蟒,时而鲁莽地冲上高坡,时而翩然跃入谷底。虽说是高速公路,但仍多拐弯处,山崖上怪石嶙峋,悬壁狰狞。从车窗望出去,深冬的雅西高速两边的群山上,还保留了一部分枫树红叶,斑驳的红叶,与常绿的青松翠柏相间,又与枯落了叶子而显得疏朗的杉树,经了冬霜而变红了的樟树映衬,几近美轮美奂。

    驾驶室里,文宇航却无心浏览窗外的独特俊美的景色,泪水默默地不住地从眼眶里流出来。

    文宇航突然觉得没什么能成为挡住他眼泪的堤坝了,他现在是一个人跑在似乎不见尽头的公路上,没有人关注他,没有人在意他。他任由这泪水不受约束地,尽情涌出。当泪水模糊了视线,他就像孩子似的用左臂的袖子,快速抹一把,努力睁大眼睛,看清楚前方的去路。几年前,他为自己痛哭过一场,他以为自己以后再不会哭了,但现在,为了一个与自己朝夕相处了两年半的小女孩而心痛不已的泪水,好像冲破了他又抑制多年泪水的堤坝,如此无声地从内心一泄而出,把这么多年来生活所积压给他的怨恨,悔恨,痛心,不满,无奈,失意,在这条穿梭于荒山野岭的公路上,在独处的车厢里,都尽情地化作了泪水,尽情地宣泄,释放。谁说男儿有泪不轻弹?此时在苍茫而辽阔的大凉山的天空底下,在巍巍高耸的崇山峻岭中,在前途茫茫的雅西高速路上,泪水似乎要为文宇航的人生,永久地画上一个休止符号,为一切的过往,做个了断。

    大凉山冬天的黄昏,山风凛冽刺骨,即便穿了一个月前才买的、充绒量达到260克的某名牌运动款的羽绒服,文宇航仍然感受到大山里的寒气,如无数冷箭刺入了心底。

    这时他和肖果的家人一起站在山腰上一座小小的新坟前。

    文宇航拼命地睁大眼睛,看着坟前一块刚刚打好立上去的青石墓碑上刻的“爱女肖果之墓”几个字,简直不敢相信,这小小的黄土堆下面,埋的就是几天前刚刚从北海双语实验学校初三15班教室门口,走出去的那个随时笑眯眯的女孩子的小小身躯。

    谁曾想到,这莽莽大山的山梁,竟然是A1优学生肖果的15岁人生的归宿之地!老天!肖果终究留在了自己的故园,而且是永远,永远;她的血,她的骨,她的想周游世界的梦想,也终究永远留在了这片中国最深腹地的天空之下了。

    恍惚间,文宇航感到一种难以挣脱的无奈,重负般的无助困住了他的全身,使他无力面对这个残酷的现实。此时此刻,他说不出一句话,唯有泪水不受控制地从脸颊滑下。

    肖果的父亲,一位彝族村寨里的毕摩兼村主任,他拉着文宇航的手,已然哭得说不出话来。

    文宇航不住地摇着头,喃喃地问道:天啊,怎么会这样子啊?……

    肖果的父亲哭诉道:唉,肖果娃从涪江放假回家来过年,大年除夕晚上,她和我们大家一起吃了年夜饭,看了会儿春节晚会,她就说不想看了,就回她自己的房间里去,说要做作业。做了一会儿作业,她跑出来说屋子里潮得很,冷得很。她自己就去端了一盆火炭,拿进屋里去烤——文老师,我们这里山高得很,天冷得很,晚上烧炭烤火都是有的。那天晚上,我们几弟兄都喝包谷酒喝多了,大家谁都没有注意到肖果娃,结果她做作业困了,做着做着就趴在桌子上睡着了,门窗关得太严,太死,就一氧化碳中毒。第二天早上我们发觉她没起床,就去喊她,喊不答应,再去敲门喊她,也喊不答应,推开门进去一看,身子都僵了……都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已经过去了……

    文宇航痛心至极,仰天长叹一声:天呐,我的天呐!为什么会这个样子啊!

    肖果的父亲哭道:文老师啊,肖果娃是我们家族里那么多娃娃中最聪明,最懂事的娃娃了。她从小学习就一直很好,又听话,又孝顺,关心爷爷婆婆,关心爸爸妈妈。所以虽是个女娃娃,但我们家从来没有重男轻女的意思。肖果娃小学的时候,我们就送她到西昌读最好的小学,小学老师就很喜欢她。上初中我们又那么远,把她送到教学水平最高的涪江的学校去读书。

    文宇航叹息道:我们也一样,我们真的都非常非常喜欢她。

    肖果的父亲看着女儿的新坟,泪流满面地说:可惜啰呀,我的女儿,真的太可惜喽!

    文宇航含泪使劲点头:……

    肖果父亲说:文老师,我们这里还是穷啊,教育不行。肖果娃每次回来都说,双语实验学校的老师教得好,还有他们班的老师教得好,文老师教得好,赵老师教得好,白老师教得好。我们都很高兴啊,我们盼啊,都盼着她今年考上北海高中,将来考上重点大学呢……

    文宇航痛惜地不停摇着头。

    他回过身,仰天望去,只见四周重重叠叠峰峦无数的山脉,在黄昏时分,西边山背后一抹昏黄而黯淡的夕阳。天边依然有几分白光,衬着这大凉山的崇山峻岭就像是一个个黑黢黢的巨人莽汉,此时此刻,他们也一个个低垂着头,在凛冽的山风中,无声地看着自己怀抱里,这座黄土堆砌、埋葬了一个幼稚生灵的小小的新坟。

    山谷里吹来的寒风中,传送着亲人们哀婉的彝族葬歌,以及不舍的啜泣和呜咽声。连风也加入了进来,也和人们一起,感伤地唱着生命的挽歌,路过的那些一向冷漠的风们仿佛也在此暂且驻足,相互悄声问道:这是哪个,这是哪个?为什么,为什么……

    文宇航蹲下身来,拿起一叠黄纸,在肖果的坟前点着的火堆前,把黄纸一张一张地点燃。

    文宇航哽咽地喃喃道:肖果,文老师来看你了,你听到了吗,你听到了吗?我来看你了!唉,你在学校里托管就好了,你不回来就好了……可是,谁能过年不让你回家呀?你不是天天在盼着回家吗?

    因为添加了新的黄纸,火堆更加旺了,火焰热烘烘的,映亮了文宇航挂满了泪水的脸。灰烬随着阵阵夜风,盘旋着直吹上了天空。

    肖果的母亲和姐妹们哭声一片。

    永别了肖果。

    告别了肖果的父亲和家人,文宇航连夜往重庆赶去,父母改坐动车到了重庆,他要赶过去和他们汇合。

    此时的文宇航只觉得心痛得厉害,直想找一个没人的地方躲起来,真想扒开自己的心,看看自己的伤口到底长成什么样子。

    夜色中,文宇航努力集中精力,瞪大眼睛看着前方的夜路。不知什么时候,一弯明月升起来了,黑黢黢的群山披上了银白色的袍子,雅西高速的路面也被照得雪白,公路就像一条银色的长龙,穿过因月光不及而依旧黝黯的深谷,匍匐盘旋在豁亮的山梁上,向远山外蜿蜒伸展而去。

    文宇航的车停在菩萨岗服务区,此时已经是深夜两点了。

    文宇航到加油站给汽车加满了油,之后他把车停到了服务区的边上稍事休息。由于夜深了,又是过年期间,服务区里基本上没什么人了,加油站的值班员工给客人加完油,就马上缩回到温暖的办公室去了。寒冷让整个服务区里变得空空荡荡的,唯有凛冽的寒风在肆意回旋扫荡。

    文宇航下车伸了伸酸痛的腰,他慢慢走到服务区边上的栏杆旁,扶着结实的原木栏杆,眺望四周笼罩在夜幕中、月光下的空旷山谷。服务区建在半山腰上,远处稀疏的几点车灯在路上像萤火虫一样飘过去,飘过来。大凉山深处的夜风如刀子一般,刮割着人的脸。文宇航却觉得这寒冷的风正是他想要的,他想要这寒风把自己冻僵了,麻木了。

    文宇航摸出手机,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拨通了袁婷的电话。

    手机响了好一阵没人接听,估计夜深了,袁婷睡着了。

    文宇航刚要挂断手机,手机却接通了。

    手机里袁婷显然刚从梦中醒来,她轻声问道:喂,文老师?

    文宇航:喂。

    袁婷还是用她特有的柔声地问:文老师,怎么啦?

    文宇航问:你还记得班上的肖果吗?

    袁婷说:肖班长啊,怎么会不记得呢?

    文宇航说:她昨天晚上,在西昌家里一氧化碳中毒……走了……

    手机里袁婷震惊地“啊”的一声,声调顿时高起来:怎么回事呀?!

    文宇航幽幽地说:山里夜里冷,她烧炭烤火,小孩子家应该是忘了,门窗关得太死了,中毒了,走了……

    电话里袁婷一阵沉默之后,传来了轻轻的抽泣声。

    袁婷哽咽道:天哪,好可惜啊,那么小的娃娃,那么乖的女孩。

    文宇航无奈地长叹一声叹气道:唉,就是啊,就是啊,真的好可惜啊!

    半晌,袁婷忍住悲伤问道:文老师,你现在在哪里呀?

    文宇航抬头看看荒凉的群山,说:我啊……雅西高速上……刚从肖果的坟前往回走。

    袁婷吃惊道:啊,你去西昌了?这么晚了,都几点钟了……你一定要开慢点啊,你是一个人在开车吗?

    文宇航说:嗯,没事,我开慢点就是了。

    袁婷着急地说:你一定要开慢点啊,不要开快了,一定要注意安全,听到没有啊?

    文宇航说:放心吧,我开慢点就是了。不好意思,这么晚把你吵醒了。

    袁婷:唉,为什么总是要这么客气地给我说话呢?

    文宇航:……

    袁婷:你到了家记得一定给我打个电话或者发个信息哈。

    文宇航:好……

    袁婷:记住没有?

    文宇航:好,好。

    挂了电话。

    文宇航又抬头看看天,月亮不知什么时候躲到云层里去了,天漆黑一片,此时离天亮还早得很呢,现在还是夜的统治时间。

    文宇航忽然有种想大喊出声的冲动,他看了看周围,依旧是空无一人,只有夜风在低低地呼啸,彷徨。

    文宇航对着黑黢黢的山谷用力大喊了一声:喂——

    四野并无回音。

    文宇航又看看四周,依旧无人,他对着黑夜用力大喊:喂——喂——肖果——!肖果——!!

    突然,文宇航泪流满面。

    他索性扯着喉咙对着这寂然无声的黑暗天地大喊:袁婷——袁婷!!——倪喃,倪喃!——你们在哪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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