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八
语文办公室里。
贾静问文宇航：文老师，这首《望岳》到底是什么诗体啊？资料上说写的是五律，可刚才听您上复习课，你怎么说是五言古诗啊？
旁边正在改作业的江海珍听到了，一下跳起来：啊，什么！是五言古诗，不是五言律诗吗？
文宇航说：我最早教这首杜甫的《望岳》的时候，也以为是五言律诗。
贾静说：就是啊，好多资料上都说是五律。
文宇航说：后来有一天，我无意中翻了翻《唐诗三百首》的目录，突然发现编者蘅塘退士把这首诗归入到古诗类的，吓了我一跳，生怕自己给学生讲错了，那可就就麻烦了。我赶紧去查了一下语法资料，结果还真的是一首五言古诗。
江海珍说：哎呀，糟了，我一直是给学生讲的是五言律诗啊——为啥子呢？都是四联八句，也都是偶句押韵的嘛。
文宇航解释道：是这么回事，古诗和律诗的区别在于，律诗必须押平声韵，而古诗押的是仄声韵。你看《望岳》押的是“了，晓，鸟，小”，都是第三声，是仄声。
贾静恍然道：哦，真是的耶，原来是这么回事。
文宇航说：其实大学《古代汉语》教材上说得很清楚，可能一代又一代中文系的学生，大多数人都没注意到这个问题，再加上有些二不挂五的人跑去编教辅资料，就开了黄腔，出了洋相。
江海珍问：那为什么教参上也没说清楚呢？
文宇航说：我猜啊，可能编教材的人认为，现在初中学生还没必要讲这么多吧。
江海珍说：哦，可能是——当初我就给学生讲错了，下节课还要专门给学生纠正过来。
贾静说：幸亏我还没开始复习这首诗哦——以后我就这么办，先听了你们几位老同志的课之后再去上课，那可以少走好多弯路哦。
程建超走进来：嗬，好热闹啊，你们在搞教研哇。
文宇航：聊天，吹牛吹着玩儿。
程建超：嘿，那么谦虚干什么，这明明就是随时随地开展的集体备课嘛。
江海珍鼓励说：所以说我们大家就是要加强集体备课呢，平时就是要多讨论，多教研，就是要像今天这样，围绕着教学哪怕聊聊天，探讨探讨都是有意义的，尤其是你们年轻人，包括阿超，就是要多听听一下课，像老文啊，老茂啊，还有老翦他们的课。
文宇航对贾静说：其实江老师的课很有特色，组里的老师都可以去听一听，海珍老师的课，亲和力很强，很灵动，特点是尽最大限度地调动和发挥学生的作用，提倡自主学习。而胡茂林老师的课的特点是，亲和力超强，母爱四溢——
程建超笑喷：母爱四溢！
文宇航笑道：还很幽默，很风趣——
贾静使劲点头：就是，就是。
江海珍笑道：兰花指也翘得好。
贾静笑。
文宇航：关键是知识点位还讲得很清晰，很准确，很透彻，督促学生必须落实到位。而我上课就喜欢给学生吹牛，主张以情感为主线，来龙去脉讲清楚，适当插入野史，知人论世，提振学生读的兴趣。哎，教书嘛，总是以培养学生的学习兴趣为主要目的了，我那些学生，底子薄，不调动他们的兴趣咋行啊，当然这勉强也算是因材施教了吧。
江海珍：老文书看得多，肚子里都是货，但课堂上你就是讲得太多了，还是应该给学生放手，也给自己减负，至少保护一下自己的嗓子嘛。
文宇航：这就是他们说的，教无定法，因材施教吧。要看学生的具体情况，老珍你的学生个人自主学习能力，理解能力，动手能力较强，知识储备较多，老师只需点到为止，师父只需引其进门，他们自己都知道去修行了。而我的学生，大部分是中差生，不行啊，你不给他讲清楚，他一脸懵逼，然后像个泥菩萨一样坐在那里憨起。当然，我的确也应该向老珍学习，该可以放手的地方，给学生适当放手，培养他们的主动学习的精神。唉，有些时候，我也是没招儿，你教学生提前预习准备吧，那些家伙全都稳起，懒得动，气死你了！
贾静：就是，就是，18班的娃儿就是那样。反正几位老师的课，肯定是各有特色，我笨得很，但我运气好，遇到了你们这些大咖，有学习的机会，我一定好好跟着你们慢慢学！
文宇航：但我也不同意有些老师的做法，为了放手而放手，把一个优生喊来，把教参给她，让她去备课，在课堂上照本宣科一番，就算学生自主学习了。
程建超：现在那些表演课不就是这样吗？
文宇航：我们也都是些普通教书匠，当然老珍除外，她是名师，市文联副主席——
江海珍：爬你一转，哪个是文联副主席？
程建超吃惊道：啊，珍姐当涪江市文联副主席了？
江海珍慌忙道：没有，没有，莫听老文乱讲，纯属村长造谣！
文宇航：那还不是早晚的事？我们也就说教书态度比较端正，教书这个行当，不见得需要老师要多高的学历，多高的水平，最重要的是责任心和态度。
贾静点头道：对，态度决定一切嘛。
文宇航对江海珍说：像小贾她们几个年轻人，平时又谦逊，又好学，工作又积极认真。我们语文组自从他们来了之后，面貌便焕然一新，不像苟委在的那几年，一开组会，只管出一大堆听起来又新鲜又有创意的主意，结果一等到落实的时候，他瓜娃子跑得比谁都快。
程建超插嘴说：还有苟式阅卷法。
几个人大笑：就是。
文宇航撇撇嘴说：那真是误人子弟啊！
贾静好奇地问：什么叫苟式阅卷法啊？
程建超笑道：哈哈，就是苟哥在改作文的时候，不看作文内容，眯着眼睛只管打分，32， 33， 34，34， 33， 32打起走就是了。
贾静眨眨眼，恍然大悟道：哦，懂了，懂了——天啊！就这样打分啊。
文宇航说：翻篇了，到别处去高就了。
江海珍说：嗯，人家现在是狗校长了。
胡茂林摇摇摆摆进来：你们又在说狗校长呢。
江海珍说：啊。
胡茂林走回自己的座位说：你们的狗校长可能有点麻烦了哦。
文宇航好奇地问：怎么了，什么情况？
程建超显然已经知道了，说：就是苟他们在达川地立学校，搞招生宣传，把自己宣传得已经相当夸张了。
江海珍追问道：怎么个夸张法呢？
胡茂林：牛皮快要吹上天了，马上要到火星了。
程建超奇怪道：你们没有苟的微信吗？他在朋友圈里发的，你们都没看到吗？
文宇航说：没注意啊。
江海珍说：哎呦，这两天忙着出资料，开会，事情多啊，都没时间刷朋友圈儿。
程建超拿起手机翻出来那条信息，递给大家说：你们看。
几个人赶忙凑过去。
江海珍念叨道：哇，苟委原来以前是涪江市北海双语实验学校语文教研组组长啊。
文宇航：哇，老珍，你什么时候被逼宫让位啦？北海双语实验学校语文教研组组长不是你吗？
江海珍说：没关系，直接屏蔽我吧。
程建超笑道：这个最夸张了，除了是涪江市优秀班主任明星班主任之外，苟还是涪江市中考语文出题组组长，唐启升是双语实验学校数学学科带头人。
文宇航：学科带头人是个什么鬼？
江海珍：不知道。
程建超：还有，唐启升的老婆本来是涪江三小的一个小学语文老师，现在跑到达川地立学校，摇身一变，也给包装成了北海双语实验学校初中部主任了。
文宇航鄙夷道：可真敢吹啊！
江海珍：反正吹牛不上税！
胡茂林：你们昔日的战友郭世才，现在成了北海双语实验学校初中部政教处主任了啊。高中部跑出去的彭英灿更厉害，摇身一变直接是北海高中本部的英语教研组组长。
文宇航说：天呐！他恐怕连北海高中本部英语办公室的门，都不知道往哪里开的吧。
程建超笑道：那没关系，不影响。还有几个不认识的人，王什么？张什么？自称是北海高中的化学教研组长，物理教研组长，还有个段某某还是西城中学数学教研组组长。
江海珍笑道：这完全就是小孩儿在过家家，吹牛也不打草稿一样，互相乱编，互相吹捧。
胡茂林说：所以吹牛一时爽，后果可严重。北海高中和西城高中已经通过律师，向达川地立学校发出律师函了，要求他们立即停止虚假宣传，公开赔礼道歉，否则法庭上见。
程建超说：苟哥他们嘴巴还狡，昨天晚上还发了一篇反驳北海高中和西城高中律师函的。现在看不到了，刚刚已经删了。
文宇航轻蔑道：都是一群自以为有才，一心想着发财的人，满嘴跑火车，还强词夺理。当然，这完全是苟委的本色出演。
江海珍叹息道：我看这地立学校也长久不了。
文宇航：阿超和苟一直有联系，你应该了解他们的情况哦。
程建超笑道说：承蒙苟哥一直看得起我，我们两个当年一起在千搏学校的时候，经常在一块打台球。
胡茂林：还是好麻友。
程建超笑道：就是——他们现在招生的确很困难，苟说他现在当初中部副校长，整个初中部总共才四个班，每个班才二十多个学生。
大家都惊讶。
江海珍说：啊，那么点儿人啊，那一个年级岂不是连100人都不到？
程建超说：差不多就是那个样子。
胡茂林说：那的确长不了。
这时有两个学生站在办公室门口喊报告。
文宇航扭头一看，是本班的两个女生，就应道：进来。
那瘦瘦的女生无比痛苦地捂着自己肚子，被另一个胖胖的女生搀扶着捱进来。
文宇航皱着眉头问：又咋啦？
胖胖的女生米萱说：文老师，谢心怡的胃又痛了。
文宇航说：天哪，小小年纪咋就成了老胃病？前两天不才犯过吗，咋又犯了？这段时间已经胃痛了几次了吧，是不是又吃了什么不该吃的东西啦？
谢心怡痛苦而小声地说：没有。
文宇航追问：喝冷水啦？
谢心怡看看文宇航，点点头：上了体育课太热，就跑去买了一瓶水。
文宇航问：矿泉水还是饮料？
谢心怡说：矿泉水。
文宇航追问：冰的，还是常温的？
谢心怡小声道：冰的。
文宇航说：你是记吃不记打，说了你N遍了，就你这种情况，不比别人，那冰冻过的矿泉水，还有其他冰的东西，你能不能不喝不吃啊？
谢心怡使劲摇头，又赶快大点其头。
文宇航一边拿手机一边埋怨道：哼，说了你多少次了？第一少吃垃圾食品，第二少喝冰水。胃病要养，不听话，最后遭罪，这是哪个？
江海珍插嘴道：现在好多娃娃，尽得些大人的病，啥子高血压呀，低血糖哦，老胃病哦。
程建超总结道：唉，都是管不住嘴。
胡茂林说：包包里钱太多了，小卖部里的诱惑太多了。
文宇航拨通谢心怡母亲的电话：喂，你好，谢心怡的妈妈吗？谢心怡同学的胃又痛了，嗯，就是，又喝了冰水啦，你来接她一下，去大医院看看吧，拿点儿药什么的。嗯，我让她在一号门等你，好的，再见。
挂了电话，文宇航对女生米萱说：米萱，你先给她喝两口热水，让她缓一缓。再扶她到一号门去，让她坐在门卫室等她妈妈来接她。辛苦了，你也快去快回，不要耽误上课。
米萱说：好的。
文宇航对谢心怡说：你妈妈来了，叫她给我打电话，我好通知门卫师傅放你出校门。
谢心怡捂着肚子，点头说：谢谢文老师。
文宇航问道：你还长不长记性了？
谢心怡小声道：长。
文宇航挥挥手：快扶她去喝点热水，再去等她妈。
两个女生点点头出去了。
七十九
这天下午，天气阴沉沉的，已经在上第二节课了，文宇航没有课，一个人坐在办公室里，对着笔记本电脑编制复习资料，其他人不是上课，就是出去办事了。
忽然，门口有人小声喊道：文老师。
文一航一抬头，却是三年前毕业的学生曾强。
他大感意外，吃惊地站起身：是曾强啊？
这时从曾强身后又闪出几个成人模样的旧日男生，都很拘谨腼腆的样子。
他们招呼道：文老师。
文宇航辨认道：李滔，杨建军，毛泽瑞——怎么是你们啊？
他马上过去招呼道：快进来，快进来。
这几个大男孩儿，都挺不好意思的，慢腾腾迈了进来。
文宇航微笑道：你们怎么来啦，都从哪儿来的呀？
四个人相互看了看。
李涛说：我和杨建军从成都过来。
李涛说：我从广元过来。
毛泽瑞说：我还在涪江。
文宇航说：哦，说老实话，我真的感到很意外，真的没想到你们几个会回学校来。
曾强不好意思地说：主要是我们几个当初太不给文老师长脸了，给老师惹了好多麻烦。
文宇航笑道：可不是，你们几个家伙那时候几乎天天惹事，把我整得是焦头烂额的，都快要中考了，都不消停！来，快坐，快坐！
几个人说：不坐了，就站一会儿吧。
杨建军说：我们毕业离开了双语实验学校之后，慢慢地长大了，懂事了，才发现在我们遇到的那么多的老师中，其实最关心我们的就是文老师您了。可惜我们那时候太不懂事，给老师添了那么多的麻烦。
文宇航感慨地点点头：真是的，当时在班上骂得最多，吼得最多，收拾的次数最多的几个人，就是你们了！你们当时是够皮的了，背后还给我起外号，喊我叫光头强，是不是？别当我不知道！
几个大男孩儿不好意思地笑了。
文宇航说：我记得给你们说过的，初中阶段可能还不懂事，一旦走出双语实验学校，总有长大，总有懂事的那一天。
几个人纷纷点头说：就是，就是。所以我们很后悔当初自己的幼稚，今天聚齐了，专门过来看看文老师，看看母校的校园。
文宇航关心道：你们现在怎么样，都在做什么呢？
杨建军说：我离开双语实验学校，就上了成都交通轨道学校，现在毕业了马上要去上班，到动车上当车辆维修工。想到以后工作了，可能没多少机会了，所以上班前专门过来看看老师，看看母校。
文宇航惊喜道：哇，好啊，你这个工作很有意义，真的很重要啊，动车高铁跑那么快，车上那么多人，安全工作全靠工人师傅把它维护好才行啊。
杨建军说：就是。
曾强说：我现在在成都一所美术院校学装潢设计，是大专，还有两年才毕业。
文宇航笑道：好，好，这是个技术活儿，等我再装修房子，我就来找你给我设计。
曾强说：好，一定。
大家都笑了。
文宇航问：你呢，李滔？
李滔笑道：我现在跟着我爸一起在学做生意。
文宇航说：我记得你们家好像是在卖建材的？
李滔点头说：就是。
文宇航说：那就要注意讲诚信，货真价实，口碑好了，生意自然就好。前段时间我才装修了房子，结果有个卖瓷砖的商家就企图以次充好，把一个山寨品牌非说成是一个名牌瓷砖的子品牌，被我拆穿投诉，至少我这辈子是不会再找他们了。
李滔说：就是，我们代理了一家木地板品牌，我爸就给我说，现在做生意竞争很激烈，特别要注意服务和客户的体验感。
文宇航点头说：就是——你呢，毛泽瑞？
杨建军说：他在重庆卖汽车。
文宇航问：是吗？
毛泽瑞笑道：就是，我在职高学的是车销售，现在在实习，准备踏踏实实地在4S店里干几年，熟悉一下这个行业的情况，有机会以后想自己开一家二手车销售店。
文宇航说：好啊，每个人就是要有自己的目标和方向才行，有了目标你们就可以静下心来，专心致志地去努力，去奋斗了。
四个人齐声说：就是。
曾强说：文老师，以前你给我们讲目标的重要性，可惜当时我们不理解，根本听不进去，现在生活逼得我们自己去重新考虑个人的目标，重新规划我们自己的人生。
文宇航说：所以说，生活才是最好的老师。好饭不怕晚，好在你们现在都还很年轻，离开双语实验学校才三年，就能从生活中体会到那么多东西，有了正确的三观，已经难能可贵了。今后小伙子们各自加油，好好干，干好了，给文老师打个电话，报个喜。
曾强说：我们今天来，就是想当面给文老师说一声，对不起。
几个人排成一排，一起向文宇航深深鞠了一躬。
文宇航急忙拦住说：没必要，没必要，都是过去时了，谁还没有个年轻的时候呢？
杨建军说：文老师，我们是诚心诚意的，就是想当面对您说出这句“对不起”来。
文宇航动情道：我相信，我完全相信你们的诚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