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持沉默、拒不回应惹怒了越来越多的人。令陆鸿声感到讽刺而可笑的是，一些不明事理的人至今仍在微博上怒吼着让他的父亲出面回应。网络上的喧嚣不再只是隔着网线、缥缈虚幻的文字，它变成一头张牙舞爪的怪兽，谁都可能成为它锋利爪牙的一部分，谁都可能遭受波及。

    起先是读书会的个别成员在群里抗议，表明他们反对性骚扰的坚定立场，要求陆鸿声给一个说法。谈晖让众人稍安勿躁，耐心等待真相，因为他和陆鸿声之间的友谊，立即遭到反驳。一位平时就言语激进的成员甚至指责他包庇性骚扰惯犯。陆鸿声吐露自己的心声，说自己受到很大的打击，没有人比他更迫切地想要知道真相。含糊不清的态度被嗤之以鼻。一些人要求谈晖这个读书会会长立即表明立场，以退出读书会相威胁。

    凌晨2点，他躺在床上辗转反侧。自从在父亲书房里发现那封信后，心里便压着一块巨石，焦虑和困惑一直如影随形。睡着以后总会做梦，梦到他已经去世的父亲，眼里充满失望和谴责。

    “想想吧，想想解决的办法，我的名声不能就这么毁于一旦。” 父亲的声音像在闷在罐子里发出来的，带着令人不安的嗡嗡震动声。

    连续的手机短信提示音惊醒了他。此刻发来信息的人是许瑞谦，令人他颇为意外。现在由佩佩和麦哥承担了店里的大部分工作，陆鸿声只在高峰期时短暂出现一下。至于许瑞谦，陆鸿声根本没注意到他。三条信息的内容如下：

    “老板鉴于一些原因我无法继续做这份工作 在此提出辞职申请 ”

    “我和我的同学都对陆教授感到很失望！我不认为您对这件事知情但您作为家属有责任向受害者赔礼道歉 ”

    “本月我工作了4天可以跟佩佩姐核对请您按时发工资”

    等到早上佩佩来上班，陆鸿声便对她说了这件事。佩佩一脸讶异。

    “他有几天没来了，电话也不接，我还以为出了什么事呢。”

    “哦。”

    “你父亲的事，”佩佩犹豫片刻后说道，“我觉得不太公平。不管什么话，他都没法亲自澄清。如果网上说的是真的，为什么等到他去世才说出来？我想无论什么罪名都能安到一个再也无法开口说话的人头上。”

    “谢谢你这么说。” 陆鸿声只得这么回应。因为那封信的存在，连他自己都无法理直气壮地说出这番话。

    下午，陆鸿声在后厨帮麦哥把两个做好的生日蛋糕装盒打包。这两天店里的生意很好，好几个顾客打来电话预订生日蛋糕，麦哥早上7点钟出现在厨房里，一直忙碌到现在。人手不够，陆鸿声前台后厨两边跑，哪边忙就待在哪边。

    佩佩拿着手机急匆匆地走进后厨。

    “客人说蛋糕里有异物，要求退款。”

    “异物，什么异物？” 陆鸿声和麦哥异口同声地问。

    “呃，”佩佩不确定地看了眼手机说，“好像是一枚订书钉。”

    麦哥拿过手机看了上面的照片。塑料叉子叉起一小块蛋糕，银色的订书钉一半陷进蛋糕里，一半露在外面。

    “怎么可能？厨房里根本没这种东西。” 麦哥大声质问，语气冲得像是在吵架。

    陆鸿声赶在麦哥彻底爆发之前把佩佩拉出了厨房。佩佩仍然直勾勾地盯着后厨的方向。传来什么东西摔到地上的声音。

    “这里面肯定有误会，” 陆鸿声加重语气，唤回佩佩恍惚的心神，“蛋糕是早上刚做的，厨房桌上没有订书机和订书钉，我们也不用订书钉来密封袋口，不可能会混进蛋糕里。”

    “是讹钱吗？”

    “不知道，你试探一下，表现得强硬些，先看看对方的反应。

    “我试试。”

    佩佩在电话里跟投诉的客人沟通。陆鸿声一边制作客人下单的咖啡一边倾听着。佩佩靠着柜台右侧的墙壁打电话，与陆鸿声隔着一根柱子，眼神突然慌乱起来，犹疑的目光在墙上挂毯令人眼花缭乱的图案和柱子后边时隐时现的陆鸿声之间打转。

    “怎么样？” 等客人走后，陆鸿声走过来关切地询问道。

    佩佩苦恼地摇摇头，把电话挂掉。

    麦哥嚷嚷着从厨房走出来，把手机放在陆鸿声面前，眉头紧皱得像打了个结。

    “喂，你来看看，什么乱七八糟的。”

    外卖平台上新鲜出炉的一星差评，下面评论道：“蛋糕口味负分，服务态度负分，另外，店主是个性侵犯，正义人士坚决抵制。”

    佩佩按下麦哥举着手机的手，担忧地望着陆鸿声说，“这是另外的客人，存心找茬，我们可以申诉的。”

    陆鸿声神色郁郁地从两人身边走开。他走到后院，在枇杷树下呆立着，脸上一点血色也没有。

    不知过了多久，手机响起来。母亲怒气冲冲的声音。

    “有人拿石头打破二楼的窗户，破了一个大洞。我报警了，警察慢吞吞的，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

    “你有没有事？”

    “我没事，吓了一跳而已。铛铛踩到玻璃碎片，一只脚划伤了。” 铛铛是金毛的名字。

    “看到砸玻璃的人了吗？”

    “没有，我在睡觉。”

    “我马上过去。”

    陆鸿声到达时，两个民警刚好做完笔录准备离开。他们要去走访附近的邻居寻找目击者。陆鸿声用黄色胶带封住了玻璃上的洞。换窗玻璃的师傅明天才能来。母亲心不在焉地坐在沙发上，铛铛无精打采地趴在她的腿边，受伤的脚掌上裹着医用纱布。

    “铛铛得去医院检查一下，她走不了路。” 母亲说，伸手摸了摸铛铛的头，眼里满含愧疚。

    “我带她去。你呢，一个人没关系吗？”

    母亲摇摇头。

    “离窗户远一点。” 陆鸿声出门前对着母亲的背影说。

    医生用镊子在铛铛的伤口上取出两小片玻璃碎渣，消毒包扎后，她已经恢复了精神。陆鸿声回来时正好在家门口遇到刚才的两个民警。他们问完附近的邻居，准备去查看这条路上的监控视频。

    “邻居没看到可疑的人，” 其中一个年纪大点的小个子民警低头看了看定睛注视着他的铛铛，委婉地对陆鸿声说，“您的母亲现在是一个人住吧，看起来受了不小的惊吓。”

    “您觉得这是意外还是有人蓄意造成的呢？” 陆鸿声谨慎地问道。

    “不好说。我们问过您的母亲，她想不出有谁会这么做。” 民警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我家里正在经历一些事情，我父亲不久前去世了。”

    “我听说了，请节哀顺变。”

    “谢谢。”

    “我们还听说了一件关于您父亲的事，网络上传的消息，不知真假。”

    “实话说，我现在也没法回答您。您认为网上那件事跟这个有关？”

    “只是怀疑而已，我们会调查清楚的。”

    “有件事能拜托您一下吗？我母亲对网络上的事一无所知，目前这个阶段我想暂时瞒着她。假如调查有任何结果，可以麻烦您联络我吗？”

    “这没什么问题。”

    天一黑母亲就躲进了卧室。打破的窗户在二楼走廊上，离母亲的卧室有些距离。这块独属于母亲的小小栖息之所只有一扇小窗，装了防盗网，还有高大茂密的桂花树遮挡，陆鸿声并不担心。铛铛守在母亲房门口，瞪着双眼，一有动静就警觉地竖起耳朵。

    陆鸿声坐在一楼客厅的沙发上，打了个电话给佩佩。投诉订书钉的客人坚持要全额退款，已经打过举报电话。陆鸿声让佩佩把钱退给对方。

    处理完这件事，他打开厨房的灯，看看有什么东西能够充饥。看起来母亲已经很久没有下厨了，灶台上落了薄薄一层灰。他找到一盒杯面，两个皱皮的番茄，和几个鸡蛋，将就着吃了一顿。

    这会儿他想着给夏莉打电话。一年的实习期快要结束，她一边忙着处理琐碎的日常事务，一边还要为实习律师面试考核做准备。陆鸿声并未告诉她最近的一系列变故。此刻他感到异常孤独。

    “天杀的，我还在加班。” 抱怨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让陆鸿声倍感亲切，好像一只无形的手将时间的指针拨到一年前。夏莉刚开始实习律师的工作，初识职场的残酷现实，每天对他大倒苦水。他的咖啡店正步入正轨，每周五举办读书会招徕忠实顾客。父亲出院在家修养，精神转好。他们有了订婚的计划。那时候，希望是一只立于枝头、欲振翅高飞的小鸟。

    “打扰你了吗？”

    “没事，我去倒杯咖啡，” 夏莉放低声音，用撒娇的口吻说，“偷偷告诉你，这里的咖啡一股刷锅水的味道。”

    轻若羽毛的呼吸声。勺子轻轻碰撞陶瓷杯的叮当声。

    “你打电话来是有什么事吗？”

    “怎么？”

    “除非有重要的事，你很少打电话给我。”

    陆鸿声在心里思忖自己是不是这样，想说的话如万缕晨曦中的雾气一般消散无踪。歉疚涌上心头。

    “对不起。” 他脱口而出，满怀真心地道歉。

    “喂，怎么了？” 夏莉察觉到不对劲，试探地询问，“发生了什么事？”

    “是我爸爸，网上有人说他对学生有过性骚扰。”

    “噢。” 夏莉沉默了几秒，语气恢复平静，“不必理会那些谣言。伯父已经过世了，再追究又有什么意义。”

    最后一句话似乎意有所指，陆鸿声心中有个朦胧的猜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