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阮兆钦直到下午3点多才出门。他看起来比前两天更悠闲一些，随身携带的黑色手提包不见了。他没有打车，走了两条街，进了一家烧鸭店吃饭。程斓一直和他保持10米的距离，在他吃饭的间隙，程斓也走进一家甜品店坐下来。阮兆钦吃完饭出来，没有立即离开，而是站在门口左顾右盼。程斓马上意识到他正在等车。果然，一辆白色的比亚迪电动车右转驶入阮兆钦面前的车道，车速慢慢减缓。阮兆钦已经坐上了车，程斓记住车牌号，马上跑到路口，寻找出租车。正好有辆出租车停在路边下客，司机做了个可以接客的手势，程斓立刻坐上了副驾驶座，让司机也拐入之前的那条车道。过了两个路口后，终于看到夹在等红绿灯的车流当中的白色比亚迪。程斓只简短说了句“我朋友在那辆车上”，老练的出租车司机心领神会，左穿右插地与白色比亚迪缩短了距离。

    程斓没想到，阮兆钦打车来如此偏僻荒凉的一条老街只为了买一杯奶茶。整条街上只有一家正在经营的奶茶店，其他的店铺如卖汽车零配件的，卖门窗和卖五金的，整齐划一地关着门，招牌残旧破损。出租车司机满脸疑惑地从车窗里探出头瞧了一眼那家毫无吸引力的奶茶店，失望地小声嘟囔了几句就开走了。

    奶茶店的店面大约只有20平方米，店门上方的招牌写着“泡泡奶茶铺”。室内没有开灯，十分昏暗。程斓站在马路对面，依稀能看到阮兆钦正靠在收银台边同一个男员工讲话。期间一个穿蓝色T恤的男人从店里出来，双手提着鼓鼓的打包袋，坐上停在门口的小电驴，一溜烟开走了。过了一会儿，另一个男人也提着一堆打包的奶茶出去，骑着小电驴送外卖去了。这家店看上去门庭冷落，想不到外卖生意如此红火。当程斓重新看向店里时，却找不到阮兆钦的身影。她走近几步，全神贯注地对店内扫视一番，没有发现阮兆钦。她担心又一次把阮兆钦给跟丢了，鼓起勇气，去奶茶店里一探究竟。

    越靠近奶茶店，她的心跳得越厉害。奶茶店小小的店面一览无余，进门左侧收银台连着水吧台和制作奶茶操作台。之前跟阮兆钦聊天的高个子男员工站在收银台后边面无表情地玩着手机。右边是纵向摆放的四张小方桌，各配两张椅子。男员工注意到了程斓，但也只是掀起眼皮冷漠地觑了一眼，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

    “一杯红茶玛奇朵，中杯，不加糖。” 程斓点了菜单里的招牌。

    “这款没有。”

    “这不是招牌吗？那就来一杯波霸仙草四季春。”

    “这个也没有。”

    “那有什么呢？” 程斓向他投去询问的目光。他终于放下了手机。

    “呃，珍珠奶茶。”

    “就这个吧。”

    男员工不情不愿地转身走进操作台鼓捣起来。程斓趁此机会，再次仔细地打量起店内的环境。这次她注意到操作台的尽头有两扇相邻的门，一扇白色的门安装在与店门平行的墙上，贴着“非工作人员禁止入内”的黑白标志，一进店就能看见。另一扇门则位于与操作台平行的左侧墙壁上，同墙壁一样贴上杏黄色墙纸，门上没有把手，还被操作台挡住了一部分。若不是门没完全关紧，露出一道小缝，程斓难以发现。她十分好奇这扇门究竟通向哪里。

    男员工仍然背对着她制作奶茶，他似乎对操作台上的瓶瓶罐罐很不熟悉，拿起来的时候得先看几眼标签。程斓瞥见他像倒水一样往杯子倒糖浆。10分钟后，他才做好了一杯珍珠奶茶。程斓接过来后，问这里有没有卫生间。男员工语调生硬地说没有。

    程斓走出奶茶店。奶茶店隔壁是一家名叫“三元五金”的店，已经停业，门上贴着一张长方形、有几个黑色手写字的红纸，不知被谁撕毁，只能依稀辨别第一个字是“店”，第三个字是“出”，底下有一串手机号码，也被撕得七零八落。她正要离开，无意中看到门廊边上有一团红色的纸。她慢慢走过去，捡起来打开一看，正是墙上那张红纸的剩余部分。

    二

    异常忙碌的一天。孟雨打车将童玥送到工作室，手里提着一个从童玥手上接过来的帆布包，里面装满衣服。他对工作逐渐上手，摸索出如何迅速掐灭童玥发火的苗头，赶在她抱怨的前头做好一切。童玥的生活相当简单，上午睡觉，下午继续睡觉或者逛街购物做美甲，晚上直播到凌晨。睡觉的时候不去打扰，逛街的时候负责付钱和拎购物袋，按时送她到公司，下班再送她回家。偶尔帮她去超市买纸巾、牙膏和洗发水等生活用品，去便利店买薯片和抹茶巧克力雪糕。所有东西放在门口，手机留言后离开。

    孟雨把手里的衣服交给一个高颧骨、黑眼眶的女工作人员后，便站在一旁等待。女工作人员把帆布包倒扣在铺了毯子的地上，五颜六色的衣服像一道彩虹瀑布一般倾泻出来。女工作人员挑出一件粉色的衣服递到童玥面前。她坐在椅子上，对着镜子化妆，化好妆就拎起衣服走到一块简陋的白色帘子后面换上。见到她出来，孟雨惊讶得下巴快掉到地上。她穿着暴露的兔女郎服装，领口敞开得露出半个胸部，薄薄的布料只遮到大腿根，曲线毕露。在这之前，孟雨只见过童玥穿着校服直播。童玥毫不在意地坐回到椅子上，戴上兔耳朵形状的头饰。周围的工作人员对此习以为常，面无表情地做着手上的工作，让孟雨感觉是自己在大惊小怪。

    直播开始后，童玥对镜头做出各种成熟的、诱惑的表情和姿势，用婉转动听的声调撒娇。

    四个小时的一对一直播，每半个小时换一个观众，换了6套衣服，直到12点收工。

    结束后，郑绍闻跟童玥在位于阁楼的办公室里单独谈了一会儿话。出来时，童玥脸色愠怒地瞪了孟雨一眼，自己打车走了。孟雨被晾在原地。郑绍闻站在楼梯口叫他。

    郑绍闻在办公桌后边踱了两圈，拉来椅子坐下，露出十分无奈的笑容。

    “她又发脾气了，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对她才好。你找女朋友可要擦亮眼睛，也不要找脾气这么坏的。” 郑绍闻开起玩笑。

    孟雨忐忑不安的心放松下来，他原以为自己是上来挨训的。

    “这次你做得很好，我看到了你身上的潜力。一切照旧，满足她的要求，然后把你看到的任何事都向我报告。” 郑绍闻起身凑近他，鼓励地拍拍他的肩膀。一股淡淡的柑橘清香。

    孟雨显然已经得罪了童玥，被她拉入黑名单。他其实是说漏了嘴。

    前天晚上郑绍闻心情很不错，趁着童玥在直播而孟雨闲着没事的时候，把他叫进办公室。他不知从哪里拿出半瓶酒，给孟雨倒了一杯，接着滔滔不绝地讲起他自己的故事来。

    “我第一次来这个城市，是坐运西瓜的大货车来的，车上装着3万多斤西瓜，一趟得开900多公里。我给司机夫妇50块钱，坐在在车厢后排的卧铺上，身边是一床被子，路过收费站时就藏进被子里，憋得透不过气来，肚子饿得咕咕叫。一想到载货车箱里垒起来两三米高的西瓜墙，我恨不得变成一条小虫钻进去，把每个西瓜都啃个遍。半夜的时候，货车停在一个厂房前面，几个卸货工人过来把西瓜从车上搬下来。我连自己在哪里都不知道，着了魔似的一心就想吃西瓜。我站在底下帮忙，接过几个装西瓜的纸箱，手一滑，一个圆滚滚的西瓜从箱子里掉下来摔在地上，裂成两半，鲜红欲滴的瓜瓤，汁水流淌下来，汇成一小滩诱人的红色湖泊。我挨了一顿骂，被赶到一边。”

    “你吃到西瓜了吗？”

    “我没吃到这个西瓜，” 郑绍闻露出狡黠的笑容，“早就被卸货工人掰成几块分着吃了，我是摔西瓜的罪人，哪里轮得到我？我趁他们不注意偷偷潜入厂房里边，躲在一个货架后边，等到他们搬完关灯关门。我摸黑把西瓜从箱子里拿出来，拿出来五六个西瓜，徒手掰开，掰不开就往地上砸，用手挖着吃，直到撑得再也吃不下，醒来的时候手里还抓着一块西瓜。那是我出生以来吃过的最美味的东西。当年我也才十三岁而已，个子比同龄人高，瘦得跟竹竿似的，说成十六七岁也不会有人怀疑。”

    “那你是怎么出来的？”

    “第二天有车来运西瓜送到市区去，我跟他们说，我昨晚一个人被关在里面了，他们担心得要命，以为我衣服上沾到的西瓜汁是血，怕我死在里边。”

    郑绍闻发出畅快淋漓的笑声，笑声传染给了孟雨，他也跟着咯咯地笑。

    “最近童玥怎么样？” 郑绍闻例行公事一般地询问道。

    孟雨本想说没什么事，但现在空气中弥漫着的欢快和谐的气氛让他不想对郑绍闻隐瞒任何事。

    “有一件奇怪的事。我送她回家后，她又自己出来了。”

    “哦？”

    “她坐上一辆车，不知道去什么地方，我看见过两次。”

    “你问过她吗？”

    “没有，我想她肯定不会告诉我。”

    “你做得对，应该来告诉我。我十分担心她，她这种性格，迟早得陷入大麻烦。” 郑绍闻的脸上露出怜悯的神情，像是看着一只深陷淤泥、无法动弹的小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