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学理感到精疲力竭。一整晚，他像坐上空无一人的旋转木马，在漂浮着的、零碎的记忆片段里转圈，真实与虚假像一棵树上互相缠绕的两根藤条，已经成为一体。醒来时，大脑如同灌了铅一般沉重。一晃已经过去了三天，他感到自己落入了十几座钟楼围成的巨大陷阱里，睁眼闭眼全是钟楼的影像，其他事情全都抛在了脑后。

    心情很差劲，身体也变得疲乏。他不想坐地铁去公司，因为每次都得经历两次冷热交替，尤其是从凉快的地铁车站走到酷热的室外，好像把存放在冰箱里的鸡蛋一下子丢进火热的煎锅里，让他差点晕厥过去。他拦下一辆空出租车坐进去，舒适地向后靠着，大脑放空地望着窗外掠过的风景。

    在这种放松的状态下，他豁然开朗，想起时针和分针重叠的时钟是在某一个傍晚坐在出租车的后座看到的。他打着盹，被汽车喇叭声吵醒，透过车窗看到江对岸被比肩而立的高楼大厦包围的钟楼，衬得它十分小巧玲珑。他注意到时钟只有一根指针，仔细看才发现两根指针重叠在一起，10点54分。他以为是晚上10点54分，震惊不已，今天的稿子还一字未写，肯定要被骂得狗血临头。当他确认手机显示的是5点07分，与出租车上电子钟的时间一致时，才安下心来。

    想到这里，他哈哈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从帆布包里拿出跟了他十年的笔记本电脑，根本不管自己身在何处，也不管出租车司机怎么斜眼觑他。笔记本里保存着职业生涯中写过的所有报道，按照年份和主题分门别类，他没用多长时间就找到了那篇如今看来枯燥无味、十分生硬的采访稿。他只瞥了一眼创建时间，就迅速将文档关掉。

    他打给俞振群，交代他今天去一趟S大学，搞清楚钟楼的时钟何时停摆过，又是何时修复的，一定问出具体的日期。俞振群轻声嘟囔了一句。周一他就去过S大学。正值暑假，办公楼门窗紧闭，校园内熙熙攘攘的全是游客和穿着校服参加研学旅行的初高中学生，他只能空手而回。

    俞振群抱怨归抱怨，还是分得清轻重，不会在大事上打马虎眼来蒙混过关。听姜学理火急火燎又异常兴奋的语气，就知道这件事得办好才行。先前他的满腔热情在姜学理这里遇了冷，心里难免有些怨气。他又是个爱拿腔作调的年轻人，一抓住机会就叽叽歪歪装成不大乐意的样子，得靠别人哄一哄。他算是看明白了，姜学理是颗实打实的硬钉子，绝不可能从他那里得到称赞和表扬。如果姜学理乐意把一些事情交给他做，那就代表一种无声的信任，否则，他会一声不吭，宁愿一个人默默地做完整件事。

    俞振群来到S大十分气派的南校门。这次他学乖了，没有马上亮出自己的记者身份，而是混入从停在门口的两辆长途大巴上下来的游客当中。他戴着一顶黑色遮阳帽，斜挎着一个胸包，站在游客群里毫无违和感。这群游客在举着小旗的导游的呼唤下，慢腾腾地挪到了游客入口处，在那里排成一列长队，凭预约信息进入校园。

    俞振群站在队伍中间，跟旁边维持秩序的门卫聊天，又从包里拿出一罐能量饮料递过去。这位面色红润、精神抖擞的门卫将他误认为游客，毫不拘束地同他扯天扯地地大聊起来。俞振群指着远处褚红色的钟楼，把话题带到这座有名的建筑物上去，问他顶端的大时钟能不能准确报时。老门卫对钟楼的历史倒背如流，俞振群只需稍稍引导，就得到了他想要的回答。

    “现在是准的，你看，待会儿到了11点，它就会铛铛铛地响起来。不管你在校园的哪个位置，都能听得到。”

    “这么久了，大钟还能这么准？”

    “停倒是停过的，后来修好了。”

    “什么时候停过？”

    “以前时好时坏的，停一会走一会，专门负责调时间的人就爬到上面去修。有一年是彻底不走了，就找外面的人来大修过，修了半年，才正常运行到现在。”

    “什么时候彻底不走了？”

    “好像是13年的时候吧，” 门卫托着下巴思索着说，“说起来已经过去六年了，这六年都是好好的。”

    “这是我朋友发来的照片，您看看，当时大钟停的位置是不是这样子的？”俞振群把姜学理发给他的照片给门卫看，他自己还没瞧出里面的名堂，反正姜学理让他怎么做他就怎么做。

    门卫用手挡住眼睛上方的光线，眯着眼仔细瞧了会，摸摸脑袋说自己不确定。他又喊来了另一个岁数更大一点的同事一起看。同事说是没错，还讲了一个有趣的故事，说是负责清扫钟楼的保洁员眼神不好，看到只有一根指针，以为较短的时针掉落下来了，在草地上到处搜寻。俞振群兴高采烈地对姜学理报告了这一发现。

    姜学理得知钟楼的大钟的确停摆过而不是自己的幻想以后，便推算出爆料人拍摄这张照片的时间是在2013年的6月。爆料人毕业的年龄在22、23岁左右，那么现在她大概是28、29岁左右。他马上想到祝惠文是27岁，不由地猜测她会不会认识爆料人，但随即又为这种毫无根据的臆测感到内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