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7 章

    “……阿靖,你说,千百年后,我们是不是都会被扫进历史的故纸堆里?”

    走在骑楼廊下,穿过一个又一个占着过道的摊贩,福康安忽然开口问她。

    没有人再想起,没有人再记得。

    靖瑶只有回以沉默。

    如果不是那日福康安突然掉进了她的出租屋里,靖瑶可能也不会知道有这么个人在历史中当救火队长。

    ……她甚至连看剧的时候都不太注意到有这么个人,就记得“哦那个一直和公主有关系的在被绿边缘白鹤亮翅的傅恒家的倒霉孩子”。

    至于是谁……

    ——你知道福康安吗?

    什么康安?

    福什么安?

    福康什么?

    哦,福尔康。

    大抵如此。

    就在福康安已经不打算能听到她的回答时,靖瑶才道:“……不是所有的历史,都能被完整地记住。就像人们皆知玄亮千古君臣,但到底知道的是三国志,还是三国演义,还有待商榷。”

    “可是好歹被人记住了,不是吗?”福康安说完,脸色似乎更差了。

    “……你要不看看你二爹?”靖瑶小心翼翼地问。

    虽然她知道章总这个称呼有失偏颇,甚至有点缺德,但是靖瑶真的觉得它很琅琅上口,她都要把乾隆的“清纯帝”叫成“清章帝”了。

    有些情况,被记住了反而不如不记住来得更好。

    福康安:“……”

    跟这个姑娘说话,有时候确实考验心理承受能力。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可不是所有人都能被后世人记住。”靖瑶收起了玩笑话,正色道,“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诗?”

    福康安望着她,靖瑶走在他的前面,又忽而转过身,微笑着看他。

    他一时福至心灵。

    “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

    两人同时背完了这句诗。

    靖瑶才道:“有些人也许被历史忘记了,但是,如果他们有人性的闪光点,肯定会被人再次记起的,不管是名垂青史,还是遗臭万年。”

    ——哪怕是北极圈,也总会有人嗷嗷待哺。

    “不管他的史料有多么少,有多么难找。”说着,她自己看着都有些怅然了。

    “所以,你是在担心,谁会被忘记呢?”

    ……

    “也就是说,乾隆十五年,你二伯当年和拉公拉布敦一起锄贼,干掉了珠什么那郡王,又被郡王一党给反杀了,人没在了通司岗,皇帝给他俩在拉萨立了双忠祠。”靖瑶总结了一下福康安所回忆起的,“……触景生情本无可厚非。不过,你是怎么知道得那么清楚的?”

    如果她没记错,福康安是乾隆十九年生的。

    傅清早就去世四年了。

    “家中长辈说的,还有当地官民提供的回忆。”福康安的声音听着有点沉闷,“‘且恐岁久,遗迹或湮,敬书其事,以示后人’……也不知道那里现在怎么样了。”

    靖瑶知道,他这是看到这边的双忠庙被人拿去用作了其他用途,担心傅清的双忠祠也遇到同样的情况。

    但人和人之间是不一样的。现在哪个地方不盼着把自己这里曾经有过的名人翻出来宣传八百回?不宣传有人来旅游?在海阳花大力气宣传和这里毫不相关的许张二人,别人只会觉得风马牛不相及。可傅清和拉布敦不一样啊——他们真在拉萨待过。更何况,如今傅清和拉布敦的统战价值已经远远超过了旅游发展价值,当地怎么可能把这俩可移动牌坊给忘了。

    不过,福康安现在明显是感性占上风,理性的利害关系不好说,说了他也不一定听得进去。靖瑶知道煞风景的话可一不可再,是以边查东西边说:“你就是关心则乱。换句话说,这二公都是维护国家统一的英雄,当地忘了谁都不会忘了他俩啊。”

    “是吗?”他有点恹恹的。

    “找到了——原来得这么查。”靖瑶自言自语着,把手机拿到福康安面前,“看,冲赛康!”

    ——道理是讲不通的,当然还是要靠实例!

    他抬眼,就看到手机照片里,典型的藏式建筑的大门上,挂着金黄色的蓝底匾额,用藏汉双语写着:

    “清政府驻藏大臣衙门”

    手机背后,是她满是期待的笑脸。

    福康安高兴之余有些疑惑,但又不忍拂了靖瑶的好意,于是只好怔怔不语。

    “……欸不对,不是改成了祠堂吗?”靖瑶自己也疑惑地拿过来看。

    “当时,驻藏衙门确实因此处改建为双忠祠,搬到别的地方去了。”他在一边补充。

    “哦——原来是因为其他驻藏衙门都没了,只剩这一个。”靖瑶看到介绍,恍然道。

    福康安:“……”

    他真的会心梗。

    “至少比珠什么郡王家里变成米仓和教场要好。”靖瑶如是道,“啧,叛贼活该。”

    福康安:“……”

    珠尔默特那木札勒:你礼貌吗?

    “……看看,双忠祠虽然大概率没了,但还给复原了这件事的发生场景,他俩在陈列馆也占很大一部分,你看,当地人还怪好的嘞。”靖瑶翻着资料给福康安看,说道,“这样,也算某种程度记住了吧?”

    福康安看着里面的“傅清”蜡像,莫名觉得好笑。

    他没见过这位二伯,当然也不知道傅清到底长什么样,全靠长辈兄长口述。

    只不过,想到昭觉寺那个自己的金身,福康安觉得,大概率里面这个“傅清”状况和自己差不离。

    ——除了长得不像外没什么毛病。

    “……这什么东西?”

    福康安看着藏式建筑楼上栏杆处贴的东西时,不由得真诚地发出疑问。

    他已经很久没有这种非常困惑的感觉了。

    他好想回到过去刚在修缮双忠祠的时候。

    “呸呸呸,你会不会说话?这是当代核心价值观,贴在里面哪里不合适了?挺符合傅公的追求啊。”靖瑶据理力争。

    福康安:?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他二伯应该……是个标准的18世纪封建社会的地主阶级武将吧?

    这新时代的标准还能用到他身上?

    “你看,傅拉二公死于国事,是为爱国敬业;傅公之前公正裁决那什么郡王的骄横跋扈的事,是为公正法治;他甚至操心到了藏民的烧火取暖问题,是不是平等?傅公之前还和老郡王关系挺好,杀他儿子都用的老郡王的刀,是不是友善?”

    福康安:“……行行行。”

    前面还行,后面是不是过了?

    这是珠尔默特那木札勒听了,也要报警的程度了。

    “怎么以前还被用作民房了?”他看了简介,有些嫌弃,“看来这个双忠祠是有其实无其名。”

    “可别这么说。”靖瑶扑哧一笑,“你不是说了吗?你二伯之前还在为藏民用煤炭取暖而努力吗?如果他知道,他们的衙门,他们的祠堂两三百年之后还能给当地老百姓居住,当个栖身之所,他肯定也会很高兴的。”

    “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

    前头靖瑶总结福康安的话原因也和这有关:福康安偶尔聊天会混进去一些其他别的奇奇怪怪的东西,很容易把人的注意力吸引到这上面来,他自己倒是能讲回去,可是听众就不一定能回到主线上去了。

    比如他讲傅清,就把傅清当驻藏大臣时上疏说要给藏民挖煤烧火,结果被乾隆吐槽“这又不是你驻藏大臣的活,我怎么知道该回你点啥”的事给抖了出来。

    靖瑶:“……”

    好的,不仅傅清高大伟岸的形象崩了,章总的马基雅维利化身的人设也崩了。

    不仅如此,福康安还提到,在写就那篇意义重大的双忠祠碑文后,他寄给傅清之子明义看了,明义看过后也很高兴。

    “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勿忘告乃翁。”

    这是她听后唯一的想法。

    相较于勤勤恳恳、很早挑起家庭重担的亲爹,儿子明义则是傅家反内卷先锋,和福康安堪称富察家同一辈两个极端的究极躺平人士,最伟大的事迹是看过完整的红楼梦。

    靖瑶:“……海阳新增一例红眼病。”

    福康安:?

    靖瑶觉得很匪夷所思:“……你都把写给他爹碑文寄给他看了,就没问过他红楼梦的结局?”

    福康安:“……”

    这么久了你还是对他的结局念念不忘啊。

    福康安很诚恳地用她的话告诉她:“弃坑的文,哪怕它完结了,也不会再有看的欲望了。”

    靖瑶:“……”

    好想给他一拳。

    就在靖瑶翻看到历史沿革这一块的时候,一段叙述吸引了她:

    “1792年,傅清之侄、大将军福康安在大胜廓尔喀凯旋之时,对双忠祠再次进行了大规模的修缮,并以汉、满两种文字刻立了五块碑石……为这一事件提供了不可多得的实物史料。”

    ——去廓尔喀,西藏是必经之地。

    靖瑶明白了什么:“……原来碑文是你写的?”

    对方现在比自己淡然许多了:“是。”

    靖瑶忽然觉得喉间有些梗塞:他花了大力气修缮、拜谒傅清的双忠祠,不就是为了让后人记住二公吗?将心比心,若是双忠祠和这里的一个境遇,无人问津,她也会受不了。

    那日回去之后,福康安没有再提过双忠祠。

    只是后来的某一天,靖瑶在他的书里见到一张微微泛黄的残页夹在其中,上面用端正的小楷写着:

    “……康安以五十七年奉命督师进剿廓尔喀来藏,谒双忠祠,瞻拜遗像,距公殉节时,盖四十余年矣。藏番追念两公遗泽,岁时奔走,香火不绝,至今犹有能道当时遗事者。惟碑碣缺。”

    她轻轻地把书盖上,没有问这是什么,也没有问福康安,为什么一个十九岁的少年,会对他年近不惑时的事情知道得一清二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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