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0 章

    事情的发展也果然没有出乎他们的意料。

    这已经是德麟不知道第几次因为乱七八糟的事被骂了。

    这回,嘉庆直接发话,让福长安这个当叔叔的去管教德麟。

    可实际上,福长安也才被嘉庆整完。

    面对这个让他去监督好友自尽的君主,福长安离精神崩溃,也只差那么一点。

    “四嫂当年的话,还真是半分不假。”福长安年过四十,却已是显出老态,嘉庆四年前和嘉庆四年后,他们过得仿佛是两种人生。

    如今虽然仍有官职在身,可保不齐下一秒又会因为什么事给丢了。

    真正是伴君如伴虎。

    到底靖瑶如今闲居在家,为了能和儿媳等人和睦相处,将更多的精力花费在捯饬自己身上,以免她忍不住对儿媳管教孙子指手画脚——毕竟靖瑶自己都没把儿子教好。

    因此,她看着倒比福长安年轻不少。

    可饶是如此,在嘉庆一而再再而三的罚款中,贝勒府也是元气大伤。

    最狠的一次,皇帝指责在福康安的丧礼中,德麟收了地方官致送奠仪四万两,紧接着要贝勒府拿出八万两。

    这哪是上班,这简直是贷款上班!

    福康安人都快气疯了。

    八年前的事嘉庆居然还翻出来说事!而且,五十四年的木植案自己本身就和靖瑶赔了不少银子进去,还是姑父乾隆让弟弟福长安兼任崇文门税务,以此资助自家,这才缓过劲来。没想到自己后面兢兢业业007了六七年,好不容易攒下来点家底,就这样被嘉庆一朝整到入关前。

    八万两!可不是现代的八万块!

    福康安自己听了尚且震怒,也不知靖瑶这个小财迷,交钱的时候是何等的难过。

    那可是他们俩大半辈子的攒下来的家底啊!

    叔嫂二人前往春和园探望过常年患病的侄子,如今是忠勇公府主人的济伦。

    当年那个给四叔使眼色的半大少年,现在也成了卧病在床的中年人。

    哪怕阿玛福隆安早在嘉庆登基前去世,舅舅就是嘉庆,济伦也难逃被训斥的命运。

    这次训斥的理由更为荒谬了:济伦因常年患病,右臂使不上力,因此射箭总是手抖箭枝乱飞。这一次被舅舅兼姑父的成亲王永瑆上报后,嘉庆还特意把人叫过去射箭,并训斥济伦是正当壮年的世家子,又是多年侍卫,何以不能射箭。

    靖瑶和福长安:“……”

    游荡状态的福康安:“……”

    你他爹的看奏折完全不看前半句是吧?

    哦,不好意思,你爹是我姑父。

    “无用”之人济伦如今也要被丢去盛京了,两个做长辈的,也只好宽慰他好好养病,不要想太多。

    毕竟是亲外甥,嘉庆还是不至于像对德麟一样,对济伦痛下毒手的。

    “我从前跟着敬斋去过盛京。盛京虽然不比京城,那也不是宁古塔可比的。”靖瑶居然还能半开玩笑地劝慰道。

    济伦听完也笑了,但他还是问:“四婶,我也就罢了,德麟那儿……”

    其实算算年纪,济伦比德麟要大上十多二十岁,比靖瑶福长安小不了多少,所以二人名为堂兄弟,济伦看他却有点叔侄的感觉。

    “还能怎么样呢?不好不坏。”说到这个,靖瑶自己都想摇头了,“不是在被训斥,就是在被训斥的路上。”

    就没做过什么嘉庆认为是对的事情。

    福长安跟着叹道:“皇上要我这个当叔叔的,代为管教德麟。”

    “从前要跟着敬斋外放各地,总是要把孩子留在京城,疏于管教。”靖瑶苦笑,“如今想管教,也管不了了。”

    靖瑶对自己很有自知之明,她就不是教孩子的那块料——不管是小孩还是叛逆青年。

    “好在他如今只是小错不断,大错没犯。”福长安宽慰道。

    现在他们的标准非常灵活了,只要没犯那种要被推出去砍头的事,其他的都算小问题。

    靖瑶点头:他这话倒也是。要是像乾隆五十年她弟弟海昇杀妻一样的事,只怕在这位万岁爷这里,全家都得吃挂落。

    “从前还在猜想若是四哥还在,会不会一切都不一样。”

    来都来了,三个人干脆一块聊点有的没的。

    虽是叔嫂、叔侄,现在聊着天,看着倒像是朋友一般。想想也是,都是四十好几的人了,身边年龄相仿的亲人一个接一个走了,再被这么打压下去,说不定过几年人也没了,他们之间也没必要讲究那点规矩了。

    “我看未必。”济伦看着叔嫂二人已经毫无看望病人的自觉性,甚至叫人拿了点瓜子来嗑,不由得心塞,也不管六叔说话说一半,就开口道。

    靖瑶悠悠道:“恐怕真到了这个时候,也是被人各种挑刺吧。”

    他从来不是什么绝对伟光正的人,先前的木植案,他不就栽跟头了吗?靖瑶自过门后就管着他们这个小家的大事小事,桩桩件件,都经过她的手。所以靖瑶心底也是门儿清。

    她玩笑似的说:“说不定到时候又觉得,还不如在苗疆就走了算了。”

    叔侄二人默然。

    和美人迟暮一样令人痛心的,是英雄回归平庸。

    别说是他们,就是福康安自己都想不明白:若是活到嘉庆亲政,自己是什么下场,而傅家又会是个什么光景。

    然而,不管是好是坏,都不会再有当年乾隆朝君臣相知相得的盛况了。

    “这样一想,是不是宽心了许多?”靖瑶笑道。

    福康安失笑:这姑娘是真不忌讳生死之事。

    “说起来,我一直觉得四婶是个达观之人。”济伦忽然说。

    “怎么了?”大概是没想到忽然还跟自己扯上关系了,靖瑶挑眉道。

    “在经历这么多事情之后,还能够从容应对。”

    实际上,嘉庆对福康安一家的打击报复自然不止于罚款。

    在他亲政之后,不止一次公开批评福康安征战时在军中大肆聚敛,挥霍无度——然而这个理由听着本身就有些不太靠谱,打仗本来就是一个辛苦活,没有足够的家底,积贫积弱怎么打?怎么让将士卖命?又怎么打得赢?

    虽然常戏称“达则给劳资炸,穷则迂回穿插”,可真能狂轰乱炸,谁又想打艰苦卓绝的游击呢?

    甚至先前在乾隆朝几乎不曾听过的荒谬流言,也出现在文人笔记之上。说福康安是先帝私生子。

    简直是对他祖母的人格、他祖父母的夫妻感情、他祖父和外祖父的君臣情的三重侮辱。

    更不要说他堂弟德麟如今天天贷款上班。

    一个古代女子一生所依附的不过三人:父亲、丈夫、儿子。

    靖瑶父亲早已去世;丈夫去世后还要被败坏名声;儿子又天天被打压,现在状态无限接近于隔壁二房摆烂的明义。从封建贵妇的衡量标准上看,靖瑶的下半生完全可以说是鸡飞狗跳、非常失败。要换做别人,不说精神崩溃、歇斯底里,也得颓丧度日了。

    然而她很淡定。

    靖瑶还是有条不紊地做着自己的事,该管好的家管好,把个贝勒府管得跟铁桶似的,嘉庆找麻烦都是从德麟在外头的事情上找,从她家根本找不出事,就是她的乡君儿媳韶乐都对靖瑶心悦诚服,府里根本闹不起风浪。

    她听着济伦的夸赞,不以为意:“我道是什么。日子成这样了,不还得照样过?难不成就因为他的话,我这日子难道还不过了?没了张屠户,我就得吃带毛猪?”

    ——我还得找根白绫吊死在自家府里?

    其实这才是靖瑶真正想说的话。只是在病患面前,大谈生死之事确实不妥。她话到嘴边,又改了口。

    然而这话到底留在心里了。藉着这个话,她又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她因为认不出替她作画的外男是福康安,回家后又羞又怕,竟起了悬梁的念头。

    ——到底当时年少不经事,性子也软些,竟不知道把海昇叫回来把这登徒子打一顿。

    听得到她的心里话的福康安:“……”

    济伦倒是对她说出来的话没什么异议,豁然道:“倒是我局限了。”

    在一旁安静听着,许久不开口的福长安开口了:“久病多思,你难免会想多了。这次去盛京,你旁的也不要多想,只把自己当作个富贵闲人便是。”

    ——当年那个跟在哥哥们后头,被人宠着的小孩,如今教育起人也头头是道了。

    济伦点头。

    靖瑶也在一旁说:“是你六叔这个话没错。对了,虽说路途不远不近,你也别忘了看看沿途的风景,顺便常常寄信回来给你媳妇。”

    济伦一怔。

    到底最后的三个人还是先后走了。

    济伦最年轻却也最先走,而后是历经坎坷的福长安,最后是年纪最长的,辈分最高的靖瑶。

    唯一的异姓王福晋渐渐走到了她生命的尽头,在最后时刻,站在盛世尽头的她让人把那幅画拿来。

    她细细端详着从前的自己,想的不是和外公一样流放到伊犁的儿子,而是那年入宫。

    恍惚间,穿着一身翠色旗装的她,顾不上溺水后迷迷糊糊喊着似她而非她名字的十五阿哥,转身,义无反顾地向承乾宫跑去。

    只是这一次,不再是为了所谓的宫妃传召。

    承乾宫那里有一棵桃树,听说结的桃子很甜。

    承乾宫那里有一个人,穿着一身深绛色的袍子,站在桃树下。

    他不知何时变出了一根开满鲜花的桃枝,在盛世的尽头,朝她招手。

    在他的眼中,仿佛她就是秋日深宫中唯一的一抹亮色。

    “靖儿。”

    “你终于来啦。”

    “为夫再替你作画一幅,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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