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阵

    易云回不再看她笑得诡异的脸,念出剑诀,微微抬手,六把追风刃从袖中飞出,分指不同方位掠去,割裂铺天盖地的网丝。

    那红丝却如汩汩流动的鲜血,创口闪瞬即逝,被缝补回原样。

    看来她这六个月里,遇见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那血网不断收紧,追风刃无法抵抗这排山倒海而来的鬼气,被逼得缩回来。

    易云回将几道雪刃收回袖中,取下一直背在身后的剑,那沉重古朴的长剑被他灌入灵气,通体银白,剑身微微振动。

    坠玉还是第一次见他拿出那把剑,一双无焦点的眼睛略带好奇地望过来。

    只见血网包围的混沌黑气中闪过几道剑光,光芒渐盛,凛冽剑气逼得血网外扩一圈,大有破开混沌之势。

    坠玉忽觉五脏六腑震动,喉头涌上一股腥甜。

    她强行咽回去,五指曲爪划破手腕,鲜血汩汩流入潭水,血网瞬时光芒大盛。

    混沌黑气中短暂静默,而后有绚烂的剑光一道接一道涌来,比之前更盛,如同汹涌澎湃的气浪,带着势不可挡的劲头破开混沌。

    水边的青石尽数碎裂,轰然飞溅,潭面炸起数道水花,瀑布般哗然落下,淋她一身湿。

    坠玉被强大的气流振飞,狼狈不堪地摔落水潭,好不容易扑腾起来,又遭到血阵反噬,胸口气滞,猝然呕出一大口污血。

    她的脸被碎石划过,又多了几道血口子,于是再顾不上其他,慌乱地用袖子擦脸上的血,吓得哇哇大哭。

    易云回跳入水中,揪住她的衣领游回岸边,将她狠狠地按在湿滑的石头上。

    他苍白的嘴唇紧紧闭着,唇角微微下压,喉结快速滚动一下,抑住翻涌而上的气血。

    擅自用了那把剑,他受的反噬也不小。

    调息片刻,他闷哼一声,嘴角溢出一丝鲜红。

    他抬起眼皮看向她,幽黑的眼中第一次显露杀意,开口时声音沙哑疲惫,“最后三月。”

    “三月后,我们桥归桥,路归路,再不相干。那时你想死便去死,无人管你。”

    坠玉停止哭泣,亲昵地摸上衣领前的那双手,笑嘻嘻道:“我要是死了,也得跟师兄一起死啊。”

    易云回定定地瞧了她一会儿,脸上又浮上那种深入骨髓的讥讽笑意。

    “我死了自去投胎转世,你死了能去哪里?”

    鬼死之后便不入轮回道,鬼死成聻,聻死为希,希死为夷,夷死为微,微死后彻底消散为无形。

    坠玉听了却不伤心,嘴角咧开一个阴森森的笑容,眉梢自有得意之色。

    易云回知道她打的是什么算盘,毫不留情地揭穿她。

    “想借尸还魂?你以为真的像你想的那样简单,找两个替死鬼便能蒙混过关?”

    那日在山神庙中,坠玉就是想杀了那两只饿死鬼,选一只做载体复生为鬼。

    要是一切顺利,下一年的阴气最盛之时,也就是人间俗称的鬼节,她就会挑一个阳气薄弱的人杀了,真正完成借尸还魂。

    逆着轮回往生之道行事,必然要遭受应有的天劫,坠玉不过是个小小的聻,哪来的胆子与天道相抗衡?

    坠玉显然一个字也没听进去,眉眼弯弯地看着他,唇角微微掀起,笑容很是轻蔑。

    易云回又问:“血阵是谁教你的?”

    坠玉答非所问地回道:“师兄不教,自有别的人教啊。”

    “你什么意思?”

    坠玉探出一只手去摸他的脸,果不其然被他嫌恶地避开,她躺在石头上笑个不停。

    “师兄可别再装作听不懂啦,师父传授给你那么多好东西,你却一样也不肯教我,成天让我练些小鬼也打不过的小术法。三年了,你怎么还是这副道貌岸然的模样?”

    易云回不欲多言,只冷冷地睨视她。

    半晌,他挥手将她收入灵玉中,捂着心口慢慢趟过那滩浅水,到一块平整的磐石上打坐调息。

    体内狂躁乱窜的灵气渐渐平静,心绪却仍旧纷乱。

    十四岁前,他一直相信人性本善,坠玉的出现彻底打破了他的观念。

    直到现在他仍不能理解师父为何要收她为徒,为何要将她带上小春山,又为何在远游前把她交给他照顾。

    他与坠玉像是天生相克,在小春山上的三年都没能培养半点师兄妹的温情。

    他也曾尝试着缓和他们的关系,都被她恶意猜测躲开。

    坠玉真是个天生的怪物。

    这是这几年相处他得出的唯一结论。

    他曾多次碰见她杀害一些孤魂野鬼,用的都是他教给她的咒术,他们与她并无渊源,她杀鬼魂只是为了自己高兴。

    若非被他重罚三月,她甚至还想去山下的村子里杀人。

    易云回心中纷乱的思绪压抑不下,他回想起自己自小体弱多病,十岁那年寒宵漫长,病重卧床,神志不清。

    师父远游时路过,父亲恳求高人入府,师父看过他的病便说:“这孩子天生阴阳目,能见鬼神,与我有些缘分。不如随我上山修行十年,强身自保,避去邪秽。”

    于是告别亲朋好友,拜师上山,京城的银鞍绣障,美人香车,尘世种种皆抛却身后。

    说来也怪,自此便再无大病大灾,父母亲为此坚信高人的说法,让他在山上潜心修行。

    他十六岁时曾下山访友,在草长莺飞时郊外游玩,与二三好友携白羽雕弓,仆从簇拥,鹰犬跟随,白鸟惊风羽,驽马踏平川。

    九载春秋弹指即逝,昔日好友或科举,或成家,或从军,大抵都在为少年时抱负奔赴,只余他一人另走异途,与外界隔绝。

    但十年修行艰苦,都比不上一个坠玉来的摧折人。

    她上山的那一日起,他便被迫在此画地为牢,少年最风流意气的那几年,几乎都用来看管一个厌他憎他的异类。

    还有三月……他几乎有些咬牙切齿。

    十年修行已将近末尾,父亲多次来信催他归家,但他不愿违背自己应下的诺言。

    胸中气息愈调愈乱,隐隐有走火入魔的兆头,易云回不得不强行中断,唇角又溢出鲜红。

    潭面上有细微的咕噜声响起,有什么东西嗅到了水面的血腥味儿,正从深潭底下慢慢地游上来。

    水中传来闷而模糊的婴儿啼哭声,潭上引伸而出的石壁下一片漆黑,接二连三地冒出点点菱形暗红,明明灭灭。

    那东西缓缓游出来,推开数丈宽的水波。

    出了石壁,月光照映,可见牛身龙尾,九头晃眼,长颈如蛇,绿鳞闪光,几乎要遮蔽圆月。

    凶水九婴。

    易云回不由地叹息,偏偏在这要紧关头碰上,难道当真要命绝今日?

    坠玉在灵玉虚境中待了几个时辰,忽然一阵地动山摇,天幕裂开数道豁口,以雷霆之速向下延伸。

    灵玉虚境轰然碎裂的那一刻,坠玉被猛地丢出来,如同一条搁浅的鱼拍在岸上。

    她拨开散乱的头发,一只菱形红目的黑绿大头就这么直愣愣地闯入她的视线。

    一兽一聻好奇地打量对方,一只脑袋看不够,又有黑绿咕噜咕噜地破水而出,一只又一只。

    坠玉奇道:“三个脑袋!不对——是四个,五个?……六,七,八……九?”

    凶水九婴颇为得意地昂首挺胸,长而缭乱的脖子像是分枝繁多的树杈子。

    “小小鬼聻,你爷爷我有九个头,别数错了。”

    坠玉惊叫:“九个!好厉害!”

    她从地上爬起来,凑近瞧了下,问道:“你平时吃饭怎么吃?只让一个头吃,还是每个都吃点?”

    九婴张开九张血盆大口,桀桀笑道:“你让开点,我吃了你身后那小子,你便知晓。”

    坠玉果真往一旁走几步,大喇喇地露出身后单膝点地,以剑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的那人。

    易云回的黑衣被潭水浸透,几缕墨发黏在幽白的颈侧,伤口一半隐在撕裂的衣襟中,鲜红的血断断续续地滑落衣角,滴落在青石上。

    他的腿骨断裂,五脏六腑受损,如今已是强弩之末。

    腰间玉带上也空无一物,原先嵌在上面的灵玉在打斗中摔落,碎成白莹莹亮晶晶的数点,在黑暗中像雪色的萤火。

    他从始至终都没有看向她,一只手攥住心口,弓着腰急促地喘息。

    “你要吃了他?”

    她拍手大笑,笑声欢快肆意。

    “师兄啊师兄,你也有这一天!”

    九婴赤目微眯,“他是你师兄?那你……”

    坠玉连忙摆摆手撇清关系:“现在不是了。我师兄的血很是香甜,你要小心些,莫要教他的血都流到潭里去。”

    她纵身跃起,足尖点过水面,惹开层层波纹,最后稳稳地落在九婴身后的石头上。

    “快吃了他,快呀。”

    九婴瞧出她有些身手,一只高高仰起的脑袋探回来,“这小子有点难杀,打碎他一条腿还是要跑,你过来搭把手,待会儿分你一只手。”

    “好啊。”

    坠玉十分兴奋地搓搓手,脚尖一点,跃到他的身上。

    那九头怪猛烈地耸动身体,厉声咆哮:“下去!下去——你是什么东西,也敢骑在爷爷身上。”

    坠玉委屈道:“可是这边没有石头,我无处落脚啊,我灵力低微不及你,也飘不起来。爷爷您行行好,暂且让我站一会儿。”

    九婴烦躁地扭动着几个脑袋,看得人眼花缭乱。

    “快些!跟我一起杀了他,马上——”

    “好嘞!”坠玉忙从怀中掏出最后几张符纸,两手合并念诀,黄符被充沛的灵力裹挟飘起,呼啸飞出。

    九婴的数个脑袋咆哮着扑向易云回,却在半途骤然停滞,时间都像是静止了。

    那些黄符四处飘飞,拍在他的九个脖子上,使得他暂时被灵力束缚住。

    “我就知道你会反水……不过,这些雕虫小技还困不住我!”他周围黑青气息暴动,符纸爆裂,不剩一点灰烬。

    坠玉笑:“这个自然困不住,那——这个呢?”

    她从袖子下伸出手来,两指合并,虚空抬起,先前消散的铺天血网再一次破水而出。

    这一次不知她用了多少血,丝丝缕缕在潭面散开,红绿交融显得十分诡异,空气中都泛着浓重的血腥味儿。

    坠玉将指上凝聚的一滴血缓缓按入他的后背,腕上的阵魂铃叮叮当当地脆响。

    她的唇角溢出鲜血,笑容染上一丝邪气。

    “我的东西,要杀也只能我来杀,轮得到你动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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