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上前一步，走出日光照不到的深暗阴影，朝她规规矩矩行礼，看衣饰是阁中整理书籍的小童。他收在腰间的胳膊曲起，做出请跟他走的姿势。
归玉跟着他来到二层一个幽静的角落，顺着他的目光拿下一本架上的古籍，书封上有薄薄一层灰尘，这在天天有人打扫的文渊阁里显得怪异。
归玉瞥了眼黑漆漆的陈旧书皮，如此暗沉无趣的色调，让人没有打开的欲望。
“你想让我看这个？”
小童点点头。
“这写的什么？”
他抬起苍白安静的脸，用手指着自己的嘴巴，摇头。原来是个哑巴。
归玉摆摆手，“行了行了，你下去吧，我自己看就是。”
他微微躬身后退，一身黑衫又悄无声息地融入阴暗中。
归玉在窗前打开那本古籍，大略翻看几页，才发现这是本鬼怪异志，里面记述了九头的凶兽，吊死的爆目鬼，藏在船底下的水妖，百鬼众魅，摄魄钩魂。归玉看得入迷，手上翻页的动作不断，神情渐渐地痴了。
不知过了多久，架后传来有些杂乱的脚步声，她暂时收起书看向来人，脸上尚存几分迷茫。
那是两位官员，走得稍前那个着雪领朱袍，白面美髯，个子很高。后面的青绿官袍，躬着矮小腰身，面容老实木讷，唯唯诺诺。
两人不带侍从，在阁中闲庭信步般慢慢走着，不紧不慢地寻着书。
归玉模糊中与他们交谈几句，那绿袍官员的面上幽幽地渗出血，眼耳口鼻中几道猩红从蜿蜒而下，脸上像挂了个血帘子。
红袍高官微微笑着，面目狰狞可怖，他一说话，脖子便折成诡异的角度。脑袋歪歪斜斜，倏地从脖上掉落，骨碌碌地不知滚去何处。
归玉猛地惊醒，额上冷汗密布，急促地喘息。
“又做梦了？”云晟将她搂入怀中，箍在她腰间的手很用力，替她拍背的动作却很轻柔，“有哥哥在，渺渺不怕，啊？”
他衣襟袖口的香气清新淡雅，有让人安神定心的功效，归玉一头扎入他温暖的怀里，渐渐地平稳了呼吸。
云晟下巴抵在她头顶上，轻轻地蹭着她柔软顺滑的发，声音低而温柔。
“梦见了什么？跟我说说。”
归玉拧眉回想，梦中所见却如流沙在指尖溜走般，全然想不起来了。她只好搪塞道：“梦见我偷吃了你的那份青菰粽，你气急败坏地要打我。”
云晟神色怔忡了一瞬，很快地笑出声来，轻轻捏住她的脸颊，“吃了也就吃了，还要诬陷我，我何时打过你？”
归玉自觉理亏，讪讪而笑。
自从这次她晕倒在阁中，云晟就不许她再去那里看书。归玉时不时会想起那个小哑巴，她觉得他一定是个有故事的人，好奇得心痒痒。
她派人去打探，回来的人却说文渊阁没有这个人。当然这也是后话了。
丽嫔娘娘与齐妃交好，常常来青玄宫走动，她为人温和好相处，每次来都给归玉带些精巧的糕点，归玉很是喜欢她。
但丽嫔的女儿，昭阳公主云安很惹人讨厌，归玉跟她很不对付。
云安跟着丽嫔娘娘来拜年，归玉便在窗口发现了个小纸团，打开抚平一看，是个惟妙惟肖的缩头乌龟，笔触如此流畅娴熟，归玉敢肯定是云安请人画的。
下面还有一行歪歪斜斜的大字：
“云渺大王八！“
挑衅！这便是赤裸裸的挑衅！
战书都丟上门来了，岂有做缩头乌龟的道理？
归玉裹上毛茸茸的风袍，气势汹汹地打开门，哗啦一下，凛冽朔风扑个满怀，糊她一脸碎雪。
园子里草木苍翠，积雪深厚，宫仆尚未来得及打扫，归玉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入雪中，身形摇摇晃晃，像只笨重的小丘鹬。
她的侍女跟在后面五步，硬是追不上她。
云安早便躲在假石后等待时机，等她走近了，忽然把手里捏好的雪球丟出去。
归玉余光捕捉到飞掠而来的雪影，抬手格挡，雪球砰然破碎，她弯腰抓起一把碎雪朝云安逼近，得意地笑着。
“云安大王八！躲在后面不敢出来。”
“谁说的！”云安嗖地窜出来，双手叉腰，怒极反笑：“我出来了，你能如何？”
话音未落，脑门上轰然砸碎一个雪球，她胡乱地抹开脸上冰凉的雪，一股怒火直冲天灵盖，气得哇哇大叫。
“云渺——你、死、了！”
云安张牙舞爪地飞扑过来，归玉龇牙咧嘴地上前迎战。
两个人在雪地里扭打起来，掐脸颊，揪头发，挠痒痒，翻来覆去滚作一团，分不清谁是谁。
第一个赶来的是云晟。他到青玄宫后先向两位娘娘问安，然后径直去找归玉，见她不在又找到园子里。
一来便瞧见两人鬓发散乱，金钗玉簪落了一地，一上一下气呼呼地瞪着对方，头脸上粘满碎雪，却怎么也不肯松开扯住头发的手。
云安似乎很怕云晟，她在余光中瞧见他，抓得死紧的手蓦地松开了。
归玉还没反应过来，她已经规规矩矩爬起来，如一只瑟缩的鹁鸪安分地行礼，拉着侍女匆匆离去。
归玉对着她的背影做个嘲笑的鬼脸，毫不客气地哈哈大笑，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样。
“云安被云渺打成了缩头乌龟！云安是大王八！”
云安发僵的背影顿了下，又不敢跑回来揍她，握紧拳头狠狠地踢着地上的雪，要发疯似的嚎叫一声，蹭蹭蹭地跑远了。
“云渺你给我等着！”
归玉翻身仰卧在雪地上，累得气喘吁吁，漫天的纷纷雪白中，忽然闯入一张含笑的脸。
云晟的周身都落了一层绵密的琼芳，鬓边碎发被融化的雪粒染湿，垂落脸旁。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睛如同一池微微荡漾的春水，温暖得不像话。
归玉的呼吸尚未平息，心跳却漏了一拍，盯着他的脸有些发愣。
他微微躬身，朝她伸出手：“起来了，地上凉，染了病该如何是好？”
归玉迷迷瞪瞪地把手放入他手心，任由他把她拉起来。
云晟用方帕慢慢擦去她脸上的雪，两人离得极近，他温热的呼吸洒落她的额前，归玉感觉有些痒，退后一步抬手去挠。
云晟却握住了她的手，温暖的手心包拢她的手背，力道很轻。她试图挣扎一下，整只手却纹丝不动。
他拉下她的手，顺势把她抱入怀中。
归玉的脸贴上他的胸膛，耳朵正巧在心口那块地方，她听到云晟稍快的沉重心跳，突然想看看他的神情。但他抱得那么紧，像是要将她按到心里去，她挣脱不开。
今日的哥哥真奇怪，归玉想着，心中涌起一股很古怪的感觉，像是一口气吃了六个青菰粽，很是欢喜，又撑得难受。
云晟身上有种很熟悉的气息，归玉总觉得以前也见过他。就像那日在佛寺，他说来接她回家，归玉却并不意外，好像她本来就是在等这个人来一样。
“哥哥，”她问道：“我以前是不是见过你？”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云晟的眼神在那一瞬变得渺远，隐隐透着哀伤，他抱紧了他弥足珍贵的小姑娘，长久地缄默着。
归玉的耐心不好，见他不回答又换了个话题，“你怎么这么早就过来了？不是说午时后才有空。”
他这才笑道：“为了过来看看渺渺，昨夜将堆积的事务赶完了。”
还没等归玉笑出来，他又补上一句：“不过只有今日，下次要等到上元，那日哥哥想个法子带你出去看花灯，好不好？”
归玉掰着手指头算了下，整整一十四天，他似乎比春耕的牛还要忙，一月中只有一两天能瞧见他。
她装模作样地叹息：“哥哥是世间最大的忙人，我都想化作你的影子，看看你平日都在忙些什么呢。”
云晟被她这奇怪的想法逗笑了，他作势思索片刻，颌首道：“如此倒也不错。我们渺渺变成了影子，也能时刻陪着哥哥。”
十五那日云晟果然来了，他跟齐妃娘娘知会一声，便轻轻松松地将归玉带走。
宫外的大街上热闹得很，云晟牵着归玉在人潮中走着，时不时停下来陪她看些小玩意儿，能把她逗笑的，他便买下来自己提在手里。
月圆之夜，桥头河边聚了许多放河灯祈福的人，归玉也拿了一盏，却径直递给他：“哥哥写，愿望嘛，万一实现了呢。”
云晟给店家付了钱，转身顺手接过河灯，他的愿望似乎很短，须臾便搁下笔。
归玉探过脑袋要看，他却捧着灯往桥下走：“你不能看。”
他把花灯轻轻放到水面，下一瞬身旁伸出一只手，嗖地将花灯一把扯过去，他无奈出声：“渺渺……”
归玉将有字那一面转过来，借着岸边垂柳上悬挂的琉璃灯照明，一字一句地读出来。
“渺渺……年年欢喜，岁岁——平安？”
她惑道：“你不写自己的事么？比如说……要一座金山？娶一位美人？”
他拿过灯盏，再次动作轻缓地放入水中，任由它悠然飘走。
“这便是我的事。”
他的眼睛黑黝黝的，落着一点清和的浮光，看得归玉迷迷糊糊，心想：那哥哥可真是疼我。若齐妃娘娘将来给他娶了皇子妃，不知他还会不会对我那样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