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如烟

    易云回回到京城这一年里,一开始常常会想起坠玉。

    尽管她情绪多变,喜欢作恶,扰得他这十年里烦不胜烦。但在小春山上最孤独的那几年,身边偏偏只有这么个坠玉,以至于他再忆起少年往事,处处都有她的身影。

    及冠后他的心性渐渐沉淀,变得更加沉稳,也极少与人争吵。

    有时想起那时两人水火不容,面对她时常常克制不住怒气,甚至于大打出手。他竟觉得有些好笑,又有几分莫名其妙。

    他对坠玉的感情很是复杂,揭开厌恶这层表皮,还隐藏着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怀念,除此之外,还有淡淡的愧疚。

    当初不告而别,把她一个人留在天山,这原本不在他的计划内。

    坠玉非人,留在人间总归不妥。

    她的灵力薄弱,基础不稳,师父留下的灵玉碎裂后,她便靠吸食人血维持。

    他原想遵循师父的嘱托,把她送回灵气充沛的小春山,处理好大小事宜后再离开。

    但王府传了急信来,直言祖母病重,让他立即归家。

    他出门寻不到坠玉,在房中等她半时辰,仍不见她归来,又因她拿焕颜花骗他的事余怒未消,索性收拾行李启程回家。

    留在桌上的那封信改了又改,最终还是放到灯上烧毁,重写一封,只留下冰冷冷的几句嘱咐。

    往后的日子里再想起来,那又似乎不全然是生气,还有几分隐晦的羞恼与难堪。

    她这一试探,轻而易举地揭下他伪装多年的面具。他如此讨厌坠玉,却还是本能地舍弃焕颜花选择她,其中缘由自己都不愿深究。

    往后的日子里,坠玉的面容渐渐模糊,他也不再想起那段少年往事。

    一年光阴流逝,今日再见,恍如隔世。

    易云回思绪纷乱,心潮起伏,夜半堪堪睡下,又做起了那个许久未做的梦。

    苍白的月华如水银般倾泻而下,丝丝缕缕的鲜红在潭面泛开,九婴在潭中翻滚,哀嚎,惨叫,长尾在石壁上砸出数道深痕。

    天地间的声响逐渐隐去。

    有朱红色的身影落在潭边,美而妖异。她赤着雪白的足,踏过一汪晶莹的浅水,步履轻盈地朝他走来。

    她在他面前蹲下,冰凉的双手轻轻地捧着他的脸,尖耳低垂,眉眼温柔至极,近乎缱绻,又隐含嘲讽。

    她嘴唇开合,无声地述说着什么,但他听不真切。

    她低下头,笑盈盈地咬上他的下唇,却并没有传来痛感。

    他从梦中惊醒,猛地坐起身来,略微急促地喘息。

    这对他而言并不是一个美梦,易云回捂着隐隐作痛的额头,鬓角微湿,脸色发白。

    真是越来越荒缪了。

    窗外天色熹微,他在床上坐了片刻,撩开床帐,起身穿衣。

    他用完早膳便去向祖母问安,老人家年过花甲,大病一场,痊愈后提出回故陵老家休养。一行人沿着思南水顺流而下,在青孤峰下偶遇风浪,船身破损,船帆折断,只得先靠岸停泊。

    他从老人房中出来,又找来管事的询问修船状况,刘管事直言这偏远小城物资稀少,船身经过昨晚的风浪毁坏严重,修好得要十余日。

    易云回思索片刻,便命人到垣城寻找住处,打算暂留此地。

    两人正商议着,一个侍女匆匆赶来,见了易云回便忿忿告状:“世子快去瞧瞧我们家姑娘吧,您这师妹待在小姐房里不走,还对小姐动手动脚的。”

    她口中的小姐便是他的远房表妹,唤作杨芙萱,幼时双亲离世,千里上京投奔王府,王妃怜惜她孤苦伶仃,便将她留下来。

    两人小时候便作一处玩,也算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他走入房中时,杨芙萱正被坠玉逗得满脸通红,连连后退。

    侍女气冲冲地上前拉开坠玉,护在杨芙萱面前,狠狠瞪眼。

    “离我们家姑娘远些!我们姑娘身子娇弱金贵,若有些什么你赔得起吗?真是乡下来的野丫头,一点礼数都不懂……”

    “你好凶呀。”坠玉缩到易云回身后,攥紧他的袖子,探出半个脑袋,委屈巴巴地看着她们。

    “你!”侍女气得七窍生烟,上下快速扫视她,犀利的目光停留在裙摆之下,“看看,你连鞋子也不穿,不是野丫头是什么?”

    此话一出,易云回也低头看去。

    坠玉确实没穿鞋,光着的两只脚却一点都不脏,脚背白白嫩嫩。

    他心中清楚,鬼都不爱穿鞋,聻也是。他们即使化成人形也脚不沾地,只是要细看才能看出,穿鞋也是多此一举。

    他以前也给她买过鞋子,无一不是被她丢了。

    坠玉丝毫不恼,笑吟吟道:“我只是看你家姑娘长得好看,脸皮摸起来那样滑,疤痕也不见了,问问她焕颜花是怎么用的嘛。”

    她这话说的倒是没错。

    杨芙萱生得确实秀雅绝俗,檀口琼鼻,一双杏眼清波流转,行走间如弱柳扶风,一颦一笑又似姣花照水。

    这让坠玉嫉妒得很,她以前换了那么多美人面,却没有一张抵得过杨芙萱。

    “不过不问也知道,”她打量起杨芙萱的脸,神色语气都有微妙的变化。

    “毕竟是师兄不顾性命也要拿到的好东西,怎么会没用呢。你生得那么美,莫说是师兄了,我也喜欢得紧。”

    易云回如何不知道她的小心思,看向她的眼中滑过一丝厉芒。

    他安抚好杨芙萱,再走到坠玉身旁时脚步未停,只道:“跟我出来。”

    坠玉饶有兴致地问道:“师兄,我们要去哪里?”

    易云回不答,神色一贯的冷淡。两人走远了些,他才说道:“我不管你跟着我是为了什么,叙旧也好,戏耍我也罢,我如今无心知晓。但要是将你那借尸还魂的把戏用到阿芙身上来,我必不会再顾及同门情分。”

    他这一年来长得高大许多,说话也愈加沉稳清晰,带着一股冰冷迫人的气势。

    坠玉却不怕他,抱起双臂思索片刻,仍是嬉皮笑脸的,探头好奇问道:“要是我真的做了呢?师兄还能杀了我为她报仇不成?”

    “你试试,”易云回睨着她,面上是隐含深意的浅淡笑容,眼神却渐渐犀利,如覆薄冰。

    “我与师父的约定已过,我不会再像往日一般忍着你。”

    “一年了,师兄还是老样子啊。”

    坠玉脸上一贯的笑意渐渐消失,她斜眼看过来,眼底浮起淡淡的轻蔑。

    两人视线对上,皆是不善,周遭的空气近乎凝滞。

    “阿玉——”船下有人大喊,“快下来!我给你带了香药脆梅!”

    坠玉眼睛一亮,迈开脚步往船的边上走,还不忘笑嘻嘻地回头看他,“那师兄可要小心了,免得一时疏忽被我得手,那时可没地方哭去。”

    她说完,利落翻过船栏跳下去。

    “喂——那个女娃娃!”在上面修船的老渔夫惊得胆裂魂飞,手忙脚乱地爬下船板,抓着栏杆往下看。

    却见坠玉好端端地站在河滩上,扒拉嘴角对他做了个鬼脸,模样十分可爱。

    老渔夫怔忡半天,才挠挠头,喃喃道:“这小丫头身手厉害呀,那么高的船,跳下去一点儿事都没有……”

    易云回走至船边望下去,见河滩上有个跟坠玉差不多大的褐衣少年,他捧着手中用油纸包着的吃食递过来,她捻起一个丟进嘴里,嚼了几下,眉眼弯弯地笑起来。

    河边风大,少年少女迎风而立,衣袂纠缠。

    坠玉吃了几个脆梅,两人便有说有笑地往回走。

    两人的身影消失在林中,他收回目光,却瞥见水底掠过一团黑影,鬼鬼祟祟地摸到船底。

    那不过是个饿坏了的水鬼,易云回将他抓上来,他吓得吱哇乱叫,捂住眼睛不敢看他,“饶命,饶命!还没害人……”

    易云回手上一动,他又惊慌尖叫,聒噪刺耳。偶一睁眼,瞥见他清冷眉眼,却倏忽怔住。

    “你……是你?”

    易云回蹙眉:“你见过我?”

    “见过……你带你妹妹在那边的草坡上放风筝,我从河里爬出来,那小姑娘看不见我,被我绊倒了,坐在地上哭……你还让我不要偷偷拿走她的纸鸢……”

    易云回以前不曾来过此地,更别提带哪个妹妹来。

    他只当是水鬼拖延时间的疯言疯语,神色淡淡,袖中有雪光闪过,“说这些也无用。”

    “饶命!我没说谎!”水鬼惊慌大叫,脑中的思绪快速流转,终于抓住了一些细碎的片段。

    “渺渺……对!是渺渺!”

    易云回猛地停住,瞳孔微缩。

    水鬼见他这副模样,便知道是说到点子上了,连忙叽里呱啦地一顿交代。

    “你妹妹就叫作渺渺!也就十四五岁的模样,喜欢穿红衣服,还喜欢……喜欢放纸鸢!河滩西边有一片粽叶林,摘下来的叶子做成青菰粽,你妹妹就爱吃那个。

    “还有,还有……让我想想,毕竟是,是……几年前?不不不,旁边那户人家已经是十四代了,那就是三百……”

    他快速掰着手指,自顾自地算了半天,终于确定下来,斩钉截铁:“对!是三百年前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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