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长玉，你真的舍得杀我吗？”

    被困阵中的雪女露出痛苦的神情，她连金絮的声音都学得惟妙惟肖。

    明知不是那个娇气的大小姐，慕长玉还是皱起了眉头，他一向心狠手辣，却对金絮总是宽容。

    他不能让她死在自己面前，哪怕是假的也不可以。因为这个念头，用血画出的杀阵能锁妖困敌，却不至于要人性命。

    这只雪妖在跟他装什么？

    他的血虽然能灼伤她的皮肤，逼她变回原形，但不至于弄死她。

    法阵凝成的火圈只是看着吓人。

    她但凡往外边走两步呢？横看竖看，这妖也不是吃亏的性子。

    慕长玉垂眼，脑海里的细枝末节串在一起，他想起那些躺在冰棺中的红衣男子，他们之中也有修为不俗的道士。

    虽说男人都一个德行，没什么好东西，但总也有几个不为美色所惑，能破除虚妄的人。

    那为什么，他们一个也没走出去。

    “阿银，有一种妖名为雪女。”

    “进入雪女的幻境里，若想出来，一定要找到她的弱点。”

    “那娘亲问你，弱点会是哪里？”

    儿时的记忆突然涌上脑海，慕长玉想起了从前听过的睡前故事。

    他当时的答案是什么来着？少年的唇角轻轻勾起，他突然展开手心，朝一旁剑托上的兵刃轻唤：

    “挽留，过来。”

    为了让他深陷幻境，雪女不仅变成金絮，连金大小姐的佩剑都没有遗落，这正好为他所用。

    慕长玉如今是个再平凡不过的人，但有剑在手，他可破万军。

    火光摇曳，雪女入戏太深，还在装模作样地哭泣。

    “喂，别演了。”少年抱胸，漫不经心道：“她和你想的不一样。”

    金大小姐是一个很有意思的人。

    越是艰难险阻，她越是不屈不挠，反倒是平常没什么事，娇气的要死。

    她呢，大事面前不退缩，小事面前我先睡，既贪生怕死，又能不顾一切。

    但总归是不爱哭的。

    慕长玉拔剑，指向那楚楚可怜的妖：“收起你的眼泪。”

    雪女眸中的阴狠一闪而逝：“你们男人都是如此，为了活命，可以出卖心爱的女人。”

    “来啊，杀我。”

    “杀了我你就能出去了。”

    她面目变得狰狞，纤长的五指化做锋利的兽爪，朝少年心口袭来。

    慕长玉的剑却避开了她，他往后撤，轻轻一点地面：“是你们女子天真，总想要男人的真心。”

    少年以剑借力，旋身而起，他跃上房梁，曲腿而坐俯视着她：“你可以要金银，权势，但一定不要把男人当个东西。”

    雪女愣在原地，戾气都收了一半：“你小子，不也是个男人吗？”

    慕长玉挑眉：“我娘教的好。”

    他笑时苍白的面容也明艳起来，依稀有几分故人的影子：“就好比现在……”

    少年反手挽了个剑花，猝不及防间，他将挽留剑送入了自己心口。

    疼痛袭来，雪女睁大眼睛。

    慕长玉染血的唇边笑意轻狂：

    “无论真假，”

    “我的剑锋绝不会指向她。”

    “倒是你，为什么要把弱点藏在我身上。”

    *

    天上星河流转，细碎光辉落在神君殿的门槛上。

    前来道贺的仙人不少，冷落的门庭再次热闹起来，谢惊尘有些不习惯。

    他并不觉得自己历劫成功。

    送走众神后，少年坐在窗台上，看院中那棵桂树，想的却是作为无忧神木的那一生。

    凡人一梦，他竟舍不得。

    “阿尘，”一道干净的女子声音从身后传来，少年回眸，弯了弯唇角：“阿姐。”

    若金絮在此，一定会认出来，眼前身披银甲，马尾高束的女战神，是她短暂扮演过的燕絮公主。

    和弟弟一样，神女也是历劫归来。

    只是她本名叫焉序，“焉”本意是一种鸟，在神界象征着掌控之力，“序”则是秩序。

    焉序，即是掌控秩序的神。

    她和弟弟下凡历劫，去到小世界受尽磨难，究其根源都是因为犯了一个错误。

    那本该封印在昆仑墟的“溯洄镜”，是被他们姐弟两打碎，遗落到小世界的。

    神仙犯错，免不了下凡赎罪。

    这事说来话长，神女和神君都是天帝的子嗣，还是双生龙凤胎，却是一强一弱，被其他神仙戏称：女战神和她的破绽弟弟。

    只是惊尘子为人随和，并不在意这些，和喜欢打打杀杀的姐姐不同，他的愿望是“天月”和平。

    九重天上，也分两族。力量来源于太阳的神仙称为天族，反之，吸取月亮和星辰之力的叫月族。

    天月两族交战多年，难分胜负，而昆仑墟，正是两族交界之处。

    女战神焉序战功赫赫，月族心生忌惮，就抓了她唯一的弱点——弟弟惊尘子为质，两军在昆仑墟附近交战，打得山崩地裂。

    封印本就有些松动，惊尘子还贡献了一口自己的心头血。

    虽然是被月族人打吐血的，但他是无垢琉璃体，血也是至纯至净，直接成了压垮封印的最后一根稻草。

    霎那间，昆仑墟裂，溯洄镜出世，它脱离所有人的掌控，坠入小世界，摔成碎片。

    若溯洄镜就此毁了，倒没什么，偏偏它是至阴至邪之物，哪怕坠落到小世界里，也不安生。

    严格意义上来讲，太子姬玉并非溯洄镜的创造者，他只是被选中的第一任拼凑者。

    溯洄镜给自己找主人的标准是——拥有遗憾之心的强者。

    而慕长玉，是溯洄镜相中的第二个猎物。

    另一边，犯了错的神女和神君被贬下凡，本该是有带回“溯洄镜”这一使命的，但他们一没被选中，二是真的忘了。

    说起这个，惊尘子无奈地摇摇头：“阿姐，我有了你的前车之鉴，只喝了一小口孟婆汤，结果还是忘了要下去干嘛。”

    比焉序好点，他至少能记清自己的名字，但一样没完成任务。

    去之前的惊尘子：放心交给我。

    回来后的惊尘子：一定会搞砸。

    那个熬孟婆汤的也是个犟种，一点水都不肯掺，纯度惊人。

    总而言之，这里一点小小的失误，那里一点小小的巧合，溯洄镜至今还遗落在外。

    神仙也会犯错，神仙也会失职，世间本质上就是一个巨大的草台班子。

    惊尘子低垂着眼睫，他现在行动自由，能闻到花香，伸一伸手就可摘星尘，却并不高兴。

    “阿姐，”少年看向斩断情丝的女战神，低声问道：“你当年救不了姬玉，如今的我，也救不了哥哥吗？”

    他还是叫慕长玉哥哥。

    提到那个名字，焉序还是有一瞬波澜，若没有相逢，姬玉还是人人敬仰的太子殿下，她看向随风轻晃的桂树：“或许吧。”

    “那东西终究是一面镜子，你什么样，它就什么样。”

    慕长玉的命运会如何，并不在他们这群神仙手里，而是由他自己主宰。

    “他是一颗脱离掌控，无法定义的棋子，是黑是白，是正是邪，或许都在一念之间。”焉序淡声开口，揉了揉弟弟的头：

    “但错误是我们犯的，总要竭尽全力帮一帮他。”

    “阿尘，尽管去做你想做的。”

    不要像姐姐一样，留有遗憾。

    “知道了。”惊尘子重重点头，但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找熬汤的孟婆和安排历劫的司命算账。

    一个把他搞失忆就算了。

    一个竟然让他投胎成无忧神木，做谢氏圣婴，受人间香火。

    要不是真菩萨，他哪敢受香火？

    是嫌他死得不够快，巴不得叫他去阎罗殿的死对头那里报到吗？

    *

    “轰隆——”

    眼前的景象迅速消退。

    雪女以为，但凡是这世上的人，都会对自己爱惜几分，舍不得杀死自己。

    于是她把弱点，放在了每一个被她摄入幻境的魂魄里。

    这是她构建的世界，她就是唯一的规则，雪女没输过这场游戏。

    但慕长玉的元魂是个例外。

    眼看着自己一点一点消散，雪女悲戚道：“你只是足够幸运，有人爱你罢了。”

    少年抹去唇角血迹，琥珀色的眼珠冷漠凉薄，竟有一瞬让雪女以为见到了心心念念的魔主。

    慕长玉的眼睛像他母亲，神态却像他的舅舅。

    雪女不知晓，只苦涩道：“世间多痴人，你能赢，是因为有她。”

    “是你口中的金姑娘，从未舍弃过风雪中的你。”弥留之际，雪女做了一回好人，她的声音消散在风中：

    “我的幻境天l衣无缝，只可惜……”

    “你以心，守住了自己的元魂，她喂血，护住了你的肉身。”

    “是我输了。”

    雪女含恨逝去，她终其一生都在寻找被爱，憎恨所有两情相悦之人，秉承着拆散一对是一对的宗旨，在雪霁山胡作非为，吞吃行人，却忘了好好爱自己。

    可是最初，她也是个懵懂的小妖，只是爱了一个不该爱的人，又眼睁睁看着她够不上的那个男人，去爱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女人。

    “呵。”风中只剩一抹不甘的自嘲。

    堂堂魔族之主，竟然爱上了一个连修为都没有的柔弱女子。

    还差点死在那个女子手里。

    真是天大的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