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5月，美国M小镇

    “叮咚！”

    余曜闻着空气里温热的咸腥味，推开了麦当劳的大门。

    这个镇子太小了。虽然沿着西海岸，海边却都是礁石，没有加州的阳光和沙滩，吸引不了游客，连繁华的商业区也没有建起。

    要不是梁氏集团重视恒星汽车的这次海外收购项目，派余曜过来监督考察，他还不知道洛杉矶西边不到五十英里的地方有这么个偏僻的小镇。

    余曜开车在这里转了几圈，只看到零星几家家庭式餐馆和快餐店，最后还是决定去麦当劳买杯咖啡和汉堡。毕竟巨无霸总是可靠的，全球都一个样。

    麦当劳里面积不大，总共摆了十来张桌子，有三四张坐了人，东边靠墙还圈了一小块区域作为儿童游乐区。此时收银台前已经排了四五个人，余曜站到队伍的最后，他今天上午去实地考察，下午还要跟目标公司见面，因此穿得西装笔挺，出入米其林餐厅都不遑多让，跟这个小镇和麦当劳简直格格不入。

    他前面是一个身材高大、穿着深色T恤露出一胳膊花臂纹身的白人小哥，再前面是个带孩子的人，大人被花臂小哥挡得严严实实，只斜伸出一只纤长细白的手牵着旁边穿着粉嫩的小女孩。小女孩看着像是亚裔，黑色的头发被彩色的发圈扎成两个小丸子，一侧还夹着水蜜桃形的发夹。余曜不由想到他堂哥余霄的女儿妙妙，今年四岁了，跟这个小朋友看着差不多大，也爱这么打扮。

    此次余曜来美国出公差，是要考察梁氏旗下子公司恒星汽车对世界知名汽车品牌Planet家用汽车产品线的全线收购行动。梁氏集团规模庞大，旗下子公司众多，涉及海运、贸易、地产、传媒、金融、科技、汽车制造等多个领域。

    坦白说，若只是子公司的一个普通投资项目，集团根本不会详加过问，但本次收购涵盖两款顶级汽车、三款中高端汽车的家用产品线，涉及金额数十亿美元，项目的成败将影响恒星汽车未来五十年的产业布局和在全球市场上的战略决策。因此梁氏集团为表重视，特派投资部总监余曜，与恒星汽车的七位代表，包括两位子公司高层、两位财务、三位工程师，以及恒星的律师团一起来到洛杉矶实地考察这一项目。

    项目前期已经派遣专人进行了充分的资料收集和信息整理工作。昨天余曜他们刚落地，就拿到了目标公司Planet最新的产品线数据资料，从下午一直开会讨论到晚上。

    Planet汽车公司总部在洛杉矶市中心，而它的家用汽车研发中心，也是这次要收购的核心标的之一，占地八十多英亩，位于洛杉矶西边，距离市中心五十英里左右。今天上午余曜和子公司的一位高层、一位财务、两位工程师一行五人，乘两辆车前往研发中心进行实地考察。考察结束后，余曜提出想一个人在附近转一转，于是子公司的四位同事留给他一辆车后，便先行返回了洛杉矶。

    余曜开车在Planet的家用汽车研发中心周边转了转。这附近有两个小镇，一个稍远一些；另一个毗邻研发中心，在从洛杉矶到这来的必经之路上，便是这座M小镇。余曜在这里四处看看，就到了饭点。他下午还要去Planet总部，估算下回程的时间，决定在M小镇上寻处地方吃午饭，结果找来找去，还是来了麦当劳。

    此时队伍动了，花臂白人小哥往前走了两步，露出他前面那人的身影。一头卷曲的长发直到腰际，像是在为书本上海藻般的头发作注解，在室内看着像是黑色，但总觉得在阳光下会泛起深栗色的光泽。从背影看似乎是位亚裔女性，虽然之前被花臂小哥挡住，但身材称得上高挑。穿着件很普通的纯色裙子，却单看背影就让人觉得定是位美人。

    余曜咀嚼着这熟悉的惊艳感，忍不住在脑海中搜索，回忆的波浪翻滚又落下，却总是抓不住这道神秘的倩影。直到对方用流利的口语结完账，转身拉着小女孩去一旁取餐时，余曜才终于看清她的脸。

    那是一张非常夺目的脸。一双长而密的野生眉，眉骨分明，眉峰挑起冷冽的弧度。眉毛底下是一对漆黑的瞳仁，浓得像化不开的墨，又像深夜里的寒星。浓郁的眉眼把其他五官衬出一种寡淡来，极浅的唇色，甜白瓷般泛着釉光的脸颊，深浅浓淡的极致对比，在她脸上勾勒出一种惊心动魄的美。美得生机勃勃，像一匹野马；又美得冷淡，拒人于千里之外，却又让人难以忘怀。

    林之舟？！

    是她？！她怎么在这儿。。。上次见到她，是五年前了吧。。。

    万般滋味涌上余曜心头，他的思绪控制不住地胡乱翻腾，而视线仍牢牢锁在林之舟身上，连她牵着的小女孩都似有所感，回头望向他。余曜不禁脸上泛红，连忙对小姑娘露出一个堪称灿烂的笑容，可小女孩瞧了他几眼，便转过身不做反应，更不用提从头到尾都安之若素，似乎根本不在意是否有人看她的林之舟了。

    “林之舟？”余曜终于还是唤出了声，在对方幽深的双眸望过来时，他的心中不由涌出一股激动，脸上的表情也热切起来，“好久不见。”

    林之舟看到他，属实愣了一下，随即便恢复平静，对他点了点头：“好久不见。”

    ********************

    他们面对面坐在麦当劳的空座位上，林之舟的目光不时看向儿童区，看顾着在那里玩耍的小女孩。

    “这是你女儿？”余曜注意到她的视线，也扭头望向正在儿童区玩得高兴的小姑娘。他有点不敢相信，但以林之舟的性子，能这样照看一个孩子本身就说明了问题。

    “是。”林之舟移回目光，坦然地点了点头。

    “你结婚了？”余曜又问。他在心中揣度，五年没见，林之舟的美貌一如往昔。岁月好像只会在爱哭、爱笑、爱烦恼的人身上留下痕迹，而像林之舟这样冷淡寡情的人，连岁月也无法动摇她半分。可她竟然已经结婚，孩子都这么大了？

    林之舟淡淡看了他一会儿，这次是否定的回答：“没有。”

    余曜闻言有些怔愣，脑海中瞬间百转千回、浮想联翩，无数个念头争先恐后地往外冒，又被强按回去。他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脸上不禁现出几分尴尬来。

    此时此刻，林之舟的内心也并不平静，她没想到会在这样偏僻的小镇见到故人。多年未见，余曜同样没什么变化，还是那么热情健谈，热情健谈得让人烦躁。

    说实话，余曜没这么不堪。恰恰相反，无论是样貌性格、人品学识，还是家世背景，他都出类拔萃。也许是太出类拔萃了，他那张俊朗的脸上至今还会不自觉地流露出一股讨喜的少年气。只可惜林之舟对此并不感冒，她从过去开始，对余曜就是这份敬而远之的态度，又或者她其实自己心里也清楚，此刻她内心的烦躁并非真的因为余曜。

    想到这里，林之舟闭了闭眼，主动转开话题：“你怎么来这了？”

    余曜那边正尴尬着，闻言不禁松了口气，想开口却又顿了一下才道：“我们公司在这边有一个项目，我是来考察的。”涉及商业层面，他当然不能透露太多，但这不是他卡壳的原因。余曜是在想该不该说起梁氏，最后他还是含混而过，林之舟也没有追问。

    他想了想，继续打探对方的消息：“你住在这里？”

    林之舟没有正面回答，只道：“这里挺好的，临着海，还清静。”

    余曜和林之舟聊了几句，忍不住又看向不远处玩耍的小女孩，他越看越觉得那孩子面熟，脑海中纷杂的思绪宛如一团乱麻。终于他开口道：“这孩子多大了？”他问得很是委婉，脸上却不自觉流露出几分怀疑和探究。

    林之舟没有回答，视线幽幽地盯在他脸上，显然听出了他问题的深意。

    无声胜有声，余曜感到“It’s none of your business”几个字几乎要从那直白的目光中蹦出来打在他脸上，打得他双颊火辣辣的。余曜败下阵来，他以为自己增长了十年的阅历和城府，总不至于再连她的目光都招架不住。

    可结果，还是溃不成军。

    余曜低头喝了口刚买的冰咖啡，好不容易才收拾心情，曲线救国地问起另一个问题：“你就不想知道，”余曜顿了一下，语气都小心起来，“他的近况？”

    林之舟面上还是一如既往的平静，甚至更平静了：“不想知道。”就好像这个问题的答案她已经想过千百次。

    她眼睫微微落下，遮住眼底的神色，像是在自言自语：“他会过得很好，”说着又抬眼看向余曜，口中一字一句道，“我没必要知道。”

    这下余曜彻底不知道说什么好了，而林之舟却已经站起身：“我们该走了。”

    余曜连忙站起来，一时情急还用胳膊拦了一下：“至少留个住址或联系方式吧，我不会告诉别人。”他强调了最后两个字。

    “不用了。”林之舟退后两步，毫不犹豫地拒绝，说完绕开他朝儿童区走去。

    余曜望着她的背影，想说什么却终究没有开口，只是叹了口气，眼看着她带上孩子远远离开了。

    *****************

    “Mummy, who’s that man?”出了麦当劳的门，媛媛扯了扯林之舟的手，抬头望向她，大眼睛忽闪忽闪的。这里的华国人不多，媛媛从没见过那人，他竟然跟妈妈认识。

    “媛媛乖，妈妈说过，我们两个人的时候要说中文。”面对女儿，林之舟出奇地耐心。媛媛从二岁起开始上daycare，平时周围人说的都是英文，她也习惯了用英语交流，林之舟便规定她们两个人的时候只能说中文。

    “噢噢，”媛媛吐了吐舌头，她一时忘了，“妈妈，那个叔叔是谁呀？他也想追求妈妈？”林之舟在家一直用中文跟她交流，媛媛的中文也很流利。

    林之舟淡淡摇头：“不是。”

    “哦，”媛媛心里还是有些奇怪，只觉得妈妈的反应不似平常，不过她很快就把这件事抛到了脑后，转而关心起明天的午餐，“妈妈，明天中午我们去吃胖叔叔吧，我想吃披萨了。”

    林之舟眼中闪过笑意，蹲下身对女儿道：“明天还要在外面吃饭呀？”

    “嗯嗯，”媛媛认真地点头，“我和Eddie还有Jenny约好了明天下午去绿地公园玩，我们正好吃完胖叔叔就过去。”媛媛越说越期待了，连头上的两个小揪揪都兴奋地晃动起来。

    林之舟眼里的笑意更浓了，她伸手把女儿抱起来，边走边说：“好吧，那我们明天去吃胖叔叔，媛媛想吃什么口味的披萨？”

    女孩举起胖乎乎的小手：“我要土豆培根披萨！”

    “又吃这个啊，媛媛要不要换一种？妈妈上次吃的海鲜比萨其实也挺好的，你不是也喜欢吃海鲜吗？”

    “不嘛不嘛，那不一样。。。”媛媛连连摇头，小脑袋跟拨浪鼓似的。

    林之舟笑起来，抱着女儿越走越远，仿佛怀抱着一件世上唯一的、只属于她的珍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