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发病

    薛兰泽这么问并非无的放矢,反正换成她自己,绝不会贸然接受异性的邀请——尤其这个异性还对自己抱有某种尖锐的敌意。

    “刨除公事不提,男性愿意放女性进入私密性的空间,理由无外乎那么几个:要么,这女人与他关系十分亲密;要么,他对这女人有意思,想把她勾搭到手。”薛兰泽托腮沉吟,“很显然,钱英哪一类都归不到……除非她提出约见的理由让包建白无法拒绝。”

    “钱英最有力的筹码就是钱思颖,”陆临渊淡淡地说,“但是当警方做出撤案决定后,这个筹码也失去了效用。毕竟就案子而言,该曝光的都曝光得差不多,该毁的名声也毁干净了,连唯一可能制约包建白的刑事起诉也走不通,我想不出钱英能有什么理由胁迫到包建白。”

    薛兰泽伸出一根手指,反复摩挲上唇:“也许是我们还没找到这个理由,也或许是……”

    她话音意味深长地断开,抬头和陆临渊交换了一个眼神,刹那间两人对彼此的想法心领神会:也或许是,这个将包建白约到会馆包房的人根本不是钱英。

    “提出邀约的人一定和包建白存在着某种异乎寻常的紧密联系,而且是一个他自认为尽在掌握,绝不会生出警戒心的人,”薛兰泽沉吟道,“单从这几个条件看,你觉得像是谁?”

    陆临渊面无表情:“在没有确凿的证据前,我不会贸然锁定怀疑对象,也不会将任何人排除在怀疑范围之外。”

    薛兰泽定定看着他,须臾,宛如工笔画就的纤长睫毛轻轻一眨,透露出几许狡黠的意味:“很好,记住你自己说过的话。”

    陆临渊:“……”

    他就知道试探还没完!

    有道是耳听为虚、眼见为实,鉴于钱英不愿配合律师工作,检察院的卷宗又只是一面之词,薛兰泽断然拍板——亲自去案发现场走一趟。

    这在刑侦工作中是很正常的思路,却鲜少被刑辩律师采纳,理由很简单:刑辩律师虽然有调查取证的权力,却无权勘验犯罪现场,申请调查也缺乏程序性的保障。这就意味着,在大多数时候,所谓的“独立调查取证”只是一句空话,大部分刑辩律师只能老老实实翻阅卷宗,从连篇累牍的套话中寻找那一丝丝可能性极其微渺的漏洞和破绽。

    薛兰泽当然不会放过卷宗里的疏漏,但她更习惯亲身深入案发现场,用自己的双眼搜寻可能被遗漏的罪证……尽管如此一来,花费的时间成本和律师本身需要承担的风险同样不可估量。

    陆临渊不是好奇心旺盛的人,出于职业的缘故,对刑辩律师更没什么好感。连他自己都想不到,有朝一日,自己会站在刑辩律师的立场上,从他们的视角审视案件。他更想不到,自己会对薛兰泽生出浓重的探究欲望。

    “到底是什么样的成长经历,让她养成这副剑走偏锋的脾气和工作方式?”陆临渊忍不住想,“从菜鸟助理到顶尖刑辩律师,这一路上她承受过什么,又遭遇过什么?”

    一个出身五院四系、顶着本专业前百分之三的毕业排名,甚至已经拿到保研资格和通过司法考试的高材生,民事、商事,或是应聘大公司的法务,都能混个不错的前程,何必费力不讨好地选择刑辩律师这一行?

    她难道不知道,刑辩律师从某种意义上说和卧底有着相通之处,都是一脚跨黑一脚跨白,常年在光与影的交界处游走徘徊,稍有不慎就回不过来了?

    她从没为自己的安危考虑过吗?

    怀揣着一箩筐的疑问,陆临渊经历了搬家以来的第一个难眠之夜,他在柔软的被枕间翻来覆去了大半宿,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的,感觉好像刚闭上眼,窗外就传来鸟叫声,紧接着,有人咣咣砸着门板:“陆队?临渊?你醒了吗?醒了就吱一声!”

    陆临渊艰难地撑起身,然后在天旋地转中重重栽倒回去。门外的薛兰泽听着动静不对,情急之下顾不上男女有别,一把拧开房门,就见陆临渊脸色煞白神情虚弱,额角挂着细细密密的冷汗……

    俨然是犯了低血糖的症状。

    薛兰泽:“……”

    尽管陆临渊再三表示自己并无大碍,吃点东西就能缓过来,薛兰泽还是不由分说地将人拖起,拿外套里三层外三层地包裹好,连着路边便利店买的面包一起塞进副驾位:“老实待着,等到了医院我再收拾你。”

    陆临渊:“……”

    陆支队凭直觉判断,薛大律师说“收拾”两个字时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可见不是用词夸张,是真的手心发痒。为了自己的人身安全考虑,之后的一路上,他再没开过口,老老实实啃着面包。直到明华医院的火炬红十字标识近在眼前,他才低声解释道:“可能是昨晚看卷宗太晚了,一直睡不着,醒来就有点不舒服……我也没想到会犯低血糖。”

    薛兰泽大约有点吃软不吃硬,何况昨晚是她自己拉着陆临渊讨论案情,一不留神就拖到了后半夜。想到这里,薛律师能把早高峰的车流一口吞了的怒火顿时消散大半,沉默少顷才道:“不管怎样,先去医院看看,不然我总是不放心。”

    陆临渊很懂得“敌进我退”的道理:“听你的。”

    薛兰泽忍不住从后视镜里看了他一眼。

    或许是因为低血糖的缘故,这人说话中气不足,很有些孱弱的意味,最后的气音又轻又浅,像一把无形的小钩,在薛律师的铁石心肠上挠出一道清浅的裂痕。

    薛兰泽仅剩的怒火从裂缝里泄了个干净,重重叹了口气。

    事实证明,陆临渊的判断没错,他确实是犯了低血糖,幸而症状不算严重,正常人只要吃点东西,再休息一会儿就没事了。不过陆支队情况特殊——他原本的健康状况就不算上佳,医生和薛兰泽难免如临大敌,硬是压着他吊了两瓶葡萄糖,才算把这章揭过去。

    薛兰泽可能是钱多烧的,就这半天功夫,还专门要了个单间病房。陆临渊对资产阶级的“腐败作风”无言以对,几番抗争无果,只能生无可恋地躺在一晚两千的VIP病床上,眼不见为净地补起觉来。

    他患有严重的睡眠障碍症,在医院这种人来人往的地方原本不可能睡着,但是薛兰泽就坐在床边,从水盆里拧出温热的毛巾,轻轻擦拭他被汗水浸湿的额头。

    刹那间,那个一度被镇压下去的疑问再次悄悄探出头,陆临渊忍不住想:她对每个助理都这么好吗?

    哪怕是再迟钝的人,也该发现薛兰泽的所作所为远远超出了带教律师对助理的“照顾”,更何况陆支队非但不迟钝,还相当的敏锐。

    但他终究没问出口,可能是因为被低血糖和失眠折磨得太疲惫,没这个力气。

    也可能是因为,他就算问了,也会被姓薛的混账玩意儿用一个十分不靠谱的理由随口打发了——比方说看中陆临渊的美色,想利用带教律师的身份潜规则他。

    一想到薛兰泽是怎样端着正儿八经的面孔,说出这些分外欠揍的话,陆临渊就青筋暴跳,索性闭紧嘴巴,坚决不给自己添堵。

    然后,他就在薛兰泽轻柔而富有节奏感的擦拭中慢慢失去意识,终于脑袋一歪……彻底陷入黑甜的沉眠。

    薛兰泽安静地等了一会儿,确定陆临渊睡沉了,才悄然起身,缓步踱出病房。

    她站在走廊上打了个电话,叮嘱对方用新鲜土鸡煲一锅鸡汤,连着几个炒菜、两份米饭一起送来,末了提醒一句,土鸡下锅前先去皮,以免过于油腻。打完也没急着回病房,而是溜达着去了院长办公室,打算向专业人士请教低血糖病人的日常护理注意事项。

    VIP病房和院长办公室之间隔了两层楼,刚好这天电梯故障,薛兰泽别无选择,只能绕道楼梯间。就在这时,头顶传来一阵脚步声,她下意识抬起头,就跟一副熟悉的面孔看了个对眼。

    薛兰泽:“……风篁老师?”

    只能说人生何处不相逢,缘分到了,不管在哪都能遇见,城中村如此,进了医院也一样。

    风篁同样没想到会在这里撞见薛兰泽,短暂的错愕后,很快恢复如常:“薛律,来看朋友?”

    薛兰泽两手插在衣兜里,想起某位躺床上输液的陆支队,恨得牙根痒痒:“不是,送人来的。”

    风篁认识薛兰泽不久,对她的人际关系了解不深,但薛大律师看着三不着两,其实并不是推心置腹的热忱性子。他把寥寥无几的可能性逐一排除,最终得出一个耸人听闻的结论:“……陆警官?”

    薛兰泽用一个妖娆的白眼做出回答。

    风篁跟陆临渊显然认识,虽然不算熟,但也不陌生,当下主动表示要去探望。薛兰泽领着他往病房走,随口问道:“风篁老师跟陆警官是怎么认识的?”

    虽然陆临渊已经退出公安干警的队伍,可或许是叫习惯了,也可能是找不到更合适的称呼,提起这位前刑侦口支队长时,薛兰泽和风篁依然心照不宣地称呼他为“陆警官”:“之前遇到一点麻烦,亏得陆警官帮忙解决,算是欠了他一个人情。”

    薛兰泽:“能拿五十万来还,这个人情可不小。”

    风篁笑而不语。

    薛兰泽又问:“风篁老师出现在医院,应该不是神机妙算,知道陆警官住院了吧?”

    这一回,风篁总算没避重就轻:“是我以前的一个学生出了点事,听说她家里没其他人,一个小女孩孤苦伶仃怪可怜的……正好今天在附近办事,就顺道过来看看。”

    薛兰泽莫名觉得这情况听着耳熟,随口问道:“您学生贵姓?”

    风篁:“姓钱,叫钱思颖。”

    薛兰泽:“……”

    虽说无巧不成书,但这也太巧了吧?

    很显然,网络上沸沸扬扬的“X/Q事件”并未传入风篁耳中,这固然是因为风篁老师诸事繁忙,没太留心网络热点,也是因为网络媒体提及当事人时,都用化名带过,以至于他就算听到只言片语,也完全没和自己的学生挂上钩。

    “……钱思颖是去年考进戏剧学院的,学的是播音主持艺术专业,小姑娘挺有灵性,人也勤奋上进,几个专业老师都很看好她,”虽然不明白薛兰泽打听钱思颖的用意,风篁还是找了个没人的角落,将自己知道的和盘托出,“我听说她家境不太好,不过那毕竟是人家的私事,我也不好多打听。”

    薛兰泽一边听,一边在手机备忘录里飞快记下关键信息:“就您的观察看,这女孩性格如何?是特别有主见,还是怯懦自卑,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

    风篁教过的学生十个巴掌都数不过来,能亲自探病已经是十万分的认真负责,指望他对每个学生的性格脾气了如指掌显然有点强人所难。不过,在薛兰泽的再三要求下,他还是努力回想片刻,略带迟疑地说道:“应该不是很懦弱的那一类……她其实挺有想法,性子要强,主意也正,看着不像是会任人拿捏。”

    薛兰泽又问:“她入学大半年,您见过她家人吗?”

    风篁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这些学生大多是外地来的,平时住在学校,除了新生入学那会儿,哪有机会见到家人?”

    说到这里,他话音突兀一顿,仿佛刚想到什么:“不过……”

    薛兰泽的视线立刻追过来:“不过什么?”

    风篁面露迟疑,似乎自己也不太确定,半晌才道:“有两个周五晚上,我在校门口附近撞见她上了一辆黑色轿车,那车看着不大起眼,来去也很低调,但我留意到,那好像是一辆飞驰……”

    薛兰泽:“……”

    要是她没记错,飞驰的价位是在两百到三百万之间,能开着两三百万的豪车接人,身价绝不会太低。

    可能是薛大律师的表情太微妙,风篁略有点尴尬,往回找补了一句:“学艺术的女生性格相对外放些,说不定是在哪认识的朋友,这女孩蛮要强的,不像是……”

    说到最后,他自己都有点圆不下去,无奈地住了口。

    人民教师的思想总是淳朴的,习惯了凡事往好处想,对于某些龌龊的、阴暗的勾当,其实并非浑然不知,只是下意识不愿往自己学生身上联想。

    薛兰泽抿了抿嘴,觉得没必要将玷污人心的内情摆在台面上,随口岔开话头:“钱思颖住哪个病房?方便让我跟她聊两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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