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上庭

    薛兰泽的第一反应是看向墙壁,只见挂钟的时针正指向深夜十一点半,她皱了皱眉,突然觉得手心发痒:“怎么还不睡?不知道自己有失眠的毛病,不能熬夜吗?”

    陆临渊:“睡不着。“

    他从薛兰泽手里抠出咖啡杯,顺势坐在对面的单人沙发上:“太晚了,别喝咖啡,容易休息不好。”

    薛兰泽不以为意,推了下滑落鼻梁的平光镜片:“习惯了……我跟你不一样,喝再多咖啡也没用,这是刚入行时落下的毛病。”

    陆临渊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你刚入行时经常熬夜?”

    陆支队难得主动唠家常,薛兰泽很配合地摘下镜片,换了个舒展些的姿势:“是啊……干律师这行跟刑警差不多,有上班没下班。难得准点下班,十次里有八次被半路揪回去,现在想想都觉得不堪回首。”

    陆临渊捧场地勾起嘴角。

    薛兰泽觑着他脸色,半开玩笑半试探道:“说起来,应该跟刑警差不多吧?”

    陆临渊居然当真回想了片刻,然后摇了摇头:“还是不太一样。我们没案子时是八点半上班、五点半下班,要是出了大案……”

    他话音意味深长地一顿,薛兰泽果然探头看来:“怎样?”

    陆临渊认认真真地:“一个月加班两次,每次加班半个月。”

    薛大律师忍俊不禁,“扑哧”笑了出来。

    这一笑,片刻前隐隐紧绷的气氛松弛下来,空气变得柔软松弛,连陆临渊的眼神也温和了许多。

    “……□□对肠胃有刺激,以后能少喝还是少喝点吧,”可能是被胃溃疡折磨出心理阴影,陆支队一开口就是养生的老干部腔调,“别混成我这样,再来后悔没好好保重身体。”

    薛兰泽:“那你后悔过吗?”

    陆临渊:“……”

    薛兰泽冲他扬了扬下巴,意有所指道:“你这一身的伤病,应该是卧底云滇时留下的吧?”

    周遭安静了五秒,下一瞬,薛大律师如愿以偿地看到陆支队变了脸色,语气略有些发沉,但还不算太凝重:“你怎么知道的?”

    薛兰泽毫不犹豫的把风篁卖了:“当初风篁老师委托我代理你的案子,履历表上白纸黑字的写着呢。”

    陆临渊:“……”

    薛兰泽歪头想了想,到底没损到家,好心找补了一句:“据我猜测,他应该是担心我不肯接这个案子,特意加上这一条,不过是想多赚点同情分……反正要是真判了,死刑是大概率,就算捡回一条命,无期乃至终身□□也是跑不了的。既然人都进监狱了,保不保密也没啥区别,对吧?”

    陆临渊吐槽无力,就着手里的咖啡杯,自暴自弃地闷了一大口。

    偌大的客厅再次安静下来,两人各自揣了一腔不足为外人道的鬼胎,下午的那场争执仿佛一根极细微的倒刺,虽然肉眼看不见,却如鲠在喉的卡在两人中间。

    薛兰泽突然抬起头,和陆临渊几乎同时开口:“今天下午……”

    异口同声的默契让两人同时愣了下,最后一点紧绷与尴尬烟消云散。薛兰泽不禁失笑,抢先道:“我下午把话说重了……不是有意的,别往心里去。”

    陆临渊摇了摇头:“你说得没错……我习惯了从刑侦人员的视角考量案情,看谁都带着怀疑,有时确实很难转过弯。”

    他顿了顿,又道:“但你说错了一件事。”

    薛兰泽做洗耳恭听状。

    “在我看来,律师和刑警并非全然的南辕北辙,”陆临渊说,“至少在一件事上,我们……律师和刑警是一致的。”

    薛兰泽笑了笑,替他说出答案:“追求法律的公正?”

    陆临渊没有否认。

    “若非如此,薛律当初也没必要冒着风险替我翻案,”他平静地说完,眼看薛兰泽要开口,又抢先一步道,“不管薛律明面上的理由是什么,我都相信这里面是有道义和情谊在。”

    薛兰泽:“……”

    陆临渊先发制人,将一顶“道义”的大帽子扣在薛律师头上,倒让薛兰泽不好将聊以自嘲的托词宣之于口。

    更何况,陆临渊说到“情谊”两个字时,话音压得有些低,仿佛一片轻而柔的羽毛,若有似无地撩拨过心窝。

    撩得薛律师心痒难耐,连手指尖都打起颤来。

    “小看这小子了,”薛兰泽咬牙切齿地想,“能在云滇毒窝卧底六年的主,怎么可能是纯情白兔?道行稍微差一点,也没法将那帮老奸巨猾的毒贩耍得团团转。”

    一着不慎,阴沟里翻了船。

    陆支队毫无预兆地放了大招,直接毁了薛律师当晚的睡眠质量,第二天清早,她对镜自照,发现黑眼圈浓重的好悬砸脚背上,用了二两粉底才勉强遮住。

    薛兰泽恨得牙根痒痒,转身换了套深色正装,不配靓饰,只戴一对黑曜石耳坠。从衣帽间出来时,刚好和陆临渊打了照面,两人不约而同地一愣。

    这不是陆临渊第一次上庭,却是他第一次以“助理律师”的身份上庭,一身中规中矩的黑色西装搁别人身上只会显得沉闷压抑,却衬得“陆助理”颜如冰雪、眉眼乌黑,对比太过强烈,简直有几分难描难画的意思。

    薛兰泽匆忙间扫了眼,居然有些心惊肉跳,忙不迭转开视线:“十点开庭,咱们直接去法庭……都准备好了吗?”

    陆临渊以为她指的是材料和卷宗,冲她摆了下厚厚的公文袋:“都在这儿了。”

    薛兰泽点点头:“那就出发吧。”

    开庭的时间十分寸,正好赶上临江市早高峰,为了保险起见,薛兰泽特意提前两个小时出发。Taycan 4S裹挟在车流中,一步一挪地蹭向临江市中院,她百忙中掠了眼后视镜,只见陆临渊正低头翻阅着手机。

    薛兰泽:“看什么呢?”

    陆临渊头也不抬:“看能不能赶上。”

    薛兰泽奇道:“……赶上什么?”

    陆临渊回过神,对她弯了弯眼角:“没什么……只是请朋友帮了个忙。”

    一个小时后,Taycan 4S终于拐进辅道,艰难地蹭进临江市中院的大院。两人往里走时,迎头撞见本案公诉人——检察官程剑。

    “程检,”薛兰泽冲他点点头,“待会儿庭上见了。”

    他俩是老对手,这一年来在庭上碰面的次数几乎能数满两个巴掌,几番交手下来,对彼此的为人和套路心知肚明,见面不需要过多寒暄,颔首示意就当打了招呼。

    程剑的目光掠过薛兰泽,在陆临渊身上定格半秒。

    两个月前,作为公诉人的程剑一度将陆临渊亲手送上被告席,虽然最后被薛兰泽拖回人间,却留下了不大不小的疙瘩。此时作为对手相见,难免有些微妙的尴尬。

    “陆……”他下意思想叫“陆队”,开口发现不对,又仓促咬断话音,“陆……律师,想不到还有在庭上碰面的一天。”

    陆临渊同样颔首致意。

    直到程剑擦肩而过、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薛兰泽才转身看向陆临渊:“第一次上庭,紧张吗?”

    陆支队曾将无数的犯罪分子送上法庭,以律师的身份站上辩护席还是头一回,第一感觉不是紧张,而是有些啼笑皆非的违和与荒谬。

    他听出薛兰泽的关切和好意,没急着否认,而是用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回应:“不会比自己站上被告席更紧张了。”

    薛兰泽果然配合地微笑起来,但是下一瞬,她收起笑意,眼底显露出某种水落石出般、坚硬而难以撼动的东西。

    “走吧,”她淡淡地说,“准备上庭。”

    刑事审判庭再一次座无虚席,旁听者一半冲着案件本身,另一半却是为了辩护律师。虽然陆临渊十分低调,奈何临江市法律界就这么大,不过短短几天,“临江市局前任刑侦支队长加盟君伦,将为包建白案疑凶作辩护”的消息已经不胫而走,传得甚嚣尘上。

    十点整,审判长与合议庭就位,随着审判锤落下,公诉人程剑起身宣读起诉书——

    “……被告人钱英,在上个月十四号,将被害人包建白约到其工作的茗笙会所,后趁包建白不备,在其饮用的红酒中下入□□。当包建白剧毒发作,倒在地上痛苦挣扎时,又捏住包建白脸颊,将剩余的毒酒灌入其口中,致使包建白中毒死亡。”

    “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刑事诉讼法》第一百七十二条规定,本院提起公诉,请依法判处!”

    程剑不高不低的声音回荡在审判庭中,每个字都带着刻意咬重的力度。两鬓斑白的检察长推了下镜片,居高临下地前倾身体:“被告人钱英,你可以就起诉书所指控的事实向法庭陈述。”

    被告席上的钱英穿一身洗得发白的衬衫,不过一个月的光景,她却仿佛老了十岁。愁苦的眼角被重重叠叠的皱纹包裹着,每一道沟壑里都填满了欲诉不能的委屈。

    她怯懦地看向辩护席,席上的薛兰泽对她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钱英于是鼓足勇气抬起头,说出了她这辈子最大胆的话:“我、我没有杀包建白……毒不是我下的!”

    此言一出,满庭哗然。

    “我、我确实约了包建白见面,但我没想杀他,我只想跟他把话说清楚,”钱英嗫嚅道,“我赶到房间时,发现包建白已经中毒倒地,我吓坏了……回过神的第一反应,就是不能让人知道我来过,不能让人怀疑到我头上。”

    旁听席上的议论声越来越大,审判长不得不重重一敲审判锤:“肃静!”

    对于钱英的翻供,程剑并不觉得惊讶,事实上,早在三天前,钱英就向看守所民警表示,自己要翻供。针对这种情况,程剑做了充分的准备,此时应对起来有条不紊:“被告人钱英,公诉人现在对你讯问,请你听清楚问题之后,直接如实回答。”

    钱英战战兢兢地点了点头。

    “……今年四月十四日,临江市公安局黄宁分局第一次请你协助调查时,你对负责讯问的警察说,是你杀了他,”程剑说,“你所谓的‘他’指的是谁?”

    钱英搭在膝头的手指不安地拧在一起。

    “我当时糊涂了,”她着急地分辩道,“我脑子不清楚……我没杀人,也没想这么说来着。”

    程剑心平气和地重复了一遍问题:“请你听清楚问题,我问的是,你当时指的是谁?”

    钱英夹紧脖子,用低到只有公诉方能听到的声音颤巍巍地说:“……包建白。”

    程剑:“你当时告诉警方,你是怎么杀死包建白的?”

    钱英不安地扭动身体:“我说的不是真的……我没给他下毒!”

    程剑敏锐抓住她话里的破绽:“也就是说,你曾经告诉警方,你给包建白下毒?”

    钱英一退再退,终于被逼到退无可退的死角,硬着头皮应道:“……是。”

    旁听席上喧哗声再起,钱英不用抬头,都知道那些人是怎么看她的——狐疑、轻蔑、鄙薄、嫌恶……她在这样的目光中生活了四十多年,自以为已经习惯了陌生人的恶意,可是当自己成为活靶子,吸引了网络上狂风暴雨般的斥责与谩骂时,她才知道,自己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麻木。

    那些恶毒的诅咒、疯狂的辱骂,不问青红皂白的指责与蔑视,依然能刺痛她的神经。

    程剑是个很有经验的公诉人,他在钱英承认自己的供词之后调转枪口,转而盘问钱英与包建白的关系:“你和受害人包建白关系如何?”

    钱英低声嗫嚅:“我们……不是很熟。”

    程剑:“不是很熟,你会把女儿的抚养权交给他?”

    在过往的两个月中,钱英耳边反反复复回荡着类似的问题,每个字都仿佛尖锐的利刺,猛戳脆弱的神经线,戳得她几乎崩溃:“他、他是一个同乡介绍给我的,同乡大哥说他有钱、有教养,家里开公司,能让囡囡继续念书,所以、所以我才想着……”

    “你把女儿交给包建白,是希望他能好好照顾你女儿,但你没想到,钱思颖会曝出那样的内幕,”程剑说,“听说钱思颖这些年的遭遇后,你是什么心情?”

    薛兰泽适时举手:“反对!审判长,公诉人的问题有诱导倾向!”

    程剑不慌不忙:“审判长,公诉人的问题与被告人的作案动机有关,请让我继续问下去。”

    审判长稍一沉思:“公诉人可以继续讯问。”

    抗议无效的薛兰泽淡定自若,一点没受影响。

    程剑转向钱英:“钱英,请你回答,知道这件事后,你的心情是怎样的?”

    钱英咬了咬牙,虽然不怎么明显,眼底到底闪过一丝憎恨:“我……我很后悔,也恨透了姓包的。”

    这个回答无疑会被公诉方抓住破绽,也会给法官留下辩护人不乐见的印象,但钱英没有选择,因为薛兰泽一早告诉过她,必须对公诉人和法官说真话,只有这样,她的口供才能经得住审视。

    程剑得到想要的答案,对审判长彬彬有礼地欠了欠身:“公诉方问完了。”

    审判长又看向薛兰泽:“辩护律师有问题吗?”

    薛兰泽不负众望,当着一干忐忑且期待的目光站起身。

    “有!”她字字清晰地问道,“被告人钱英,请你告诉我,从事发到现在,你的睡眠质量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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