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可信

    上庭之前,程剑曾对薛兰泽的辩护策略进行过全盘推演,也大致猜测出她会从哪着手,因此并不觉得诧异。但对旁听者而言,这个问题还是有些出乎意料。

    至少,主位上的审判长就挺直了腰板,深如刀刻的眉心微微皱了下。

    钱英咽了口唾沫:“不、不太好……”

    薛兰泽拿出刨根究底的精神,不依不饶地追问道:“‘不太好’是多不好?一晚能睡几个小时?”

    钱英吸了口气:“好的时候能睡两三个小时,有时实在睡不着,一整宿都睁着眼。”

    同样坐在辩护席上的陆临渊目光闪烁,他自己就是个睡眠障碍症重度患者,太明白这些症状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被告人长期处于紧张和压力状态下,已经有神经衰弱的迹象。

    薛兰泽:“我听说,睡眠不足会对人的记忆力造成损伤……你的记性怎么样?能记住事吗?”

    程剑立刻举手:“反对!审判长,辩护律师在提出诱导性问题!”

    这一次,轮到薛兰泽将几分钟前的说辞怼回程剑脸上:“审判长,这个问题的答案直接影响到钱英供词的可信度,请允许我把问题问完。”

    审判长犹豫片刻:“辩护律师可以继续提问。”

    薛兰泽看向钱英,畏畏缩缩的中年女人似乎从她平静而不含情绪倾向的目光中获得了力量,微微挺起胸膛:“不、不太好……有时会忘事,同事交待给我什么,我转头就不记得了。”

    薛兰泽打了个手势:“请求出示二号证据。”

    投影屏“哗啦”一闪,展示出一张处罚通告单,上面记载了从今年三月五号到四月五号期间,钱英受到的处罚记录。不难看出,短短一个月内,钱英受到了三次处分,其中两次是因为忘记同事的交代,没能及时清理烟灰缸里的烟头。

    审判长和旁听人员不约而同地陷入沉思。

    然而薛兰泽的提问还没结束,她继续看向钱英:“被告人,你失眠和不记事的症状大约持续了多久?”

    钱英低声道:“一……两个月了吧。”

    薛兰泽翻了翻手里的卷宗资料:“往前推两个月……我是不是可以认为,从你女儿与包建白的关系曝光之后,你就开始出现类似的症状?”

    钱英点了点头。

    薛兰泽再次看向合议庭:“请求出示三号证据。”

    三号证据是一份司法精神病学鉴定书,正是临江市检察院委托临江市第三人民医院做出的司法鉴定。省去中间的长篇大论不提,最后的结论与陆临渊先前的猜测大致相同——钱英确实患有中度抑郁症。

    程剑深吸一口气,刚要开口,薛兰泽已经抢先一步道:“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规定,抑郁症并不属于免除刑事责任的疾病,被告人因患有中度抑郁症而犯罪的,同样需要承担相应的刑事责任……”

    程剑被薛兰泽抢了台词,一口气卡在嗓子眼里,差点连连呛咳起来。

    薛兰泽没什么诚意地对他投去“歉意”一瞥,不慌不忙地续道:“我只是想提醒公诉人和合议庭注意,抑郁症患者会出现焦虑症状和运动性激越,严重时甚至会出现幻觉、妄想等精神病性症状。”

    她意味深长地顿住话音,目光逐一扫视过合议庭,这才不紧不慢地说:“在录这份口供时,我当事人已经连续一个多月没睡过好觉,清醒时也处于紧绷焦虑的状态,加上抑郁症造成的幻觉和妄想,她很可能并不清楚自己在录口供时都说了些什么。”

    一旁的陆临渊低头揉了揉眉心,下一瞬果然听到薛兰泽掷地有声地反问道:“我想请问公诉人,我当事人在这种极端精神条件下录制的口供,有多少可信度?”

    程剑微蹙眉心,抬头正对上投影屏幕显示出的两份证据。

    他不可能任由薛兰泽带跑庭审节奏,也是提前做了应对,此时娓娓道来,显得十分从容:“临江市第三人民医院出具的司法鉴定书写得很明白,钱英虽然患有中度抑郁症,却并不影响正常的思考能力,不能据此否认口供的可信度……”

    “但是公诉人不要忘了,在事发前一个月,钱英已经出现焦躁不安和忘事的症状,”薛兰泽语气平缓,却不容置疑:“正常人不要说一个月,就是一个礼拜不眠不休,都会陷入思维紊乱,有时甚至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何况钱英患有抑郁症已经一个多月,您认为,她在这种情况下录制的口供,能被称作‘清醒状态’吗?”

    程剑无法回应这一点。

    他们谁也没有时光倒流的本事,不能穿越回一个多月前进行精神鉴定,只能回放讯问视频,通过种种蛛丝马迹对钱英的精神状态做出推测。只见视频中,钱英自始至终缩脖端肩,十分抗拒和讯问人员发生视线交汇,两只手不安地缩在桌下,手指紧紧绞在一起。

    如果说,微表情和小动作不足以作为呈堂证供,那钱英答话时勉强又被动的态度已经颇能说明问题。

    最终,合议庭没有直接推翻钱英的供词,但从审判长和旁听人员的表情不难看出,这份供词的可信度已经被打上一个问号。

    程剑并不懊恼,薛兰泽的这一手也没太出乎他意料,因为钱英患有抑郁症是不争的事实,换成任何一位辩护律师,都会将这一点的价值发挥到最大。

    在他的示意下,证人席站上第一位证人——正是为包建白工作了七年之久的佣人,冯春朋。

    冯春朋名义上是佣人,为包建白工作这么久,吃穿用度不亚于一般人家的阔太太。她今天的穿着十分得体,深色套装搭配丝巾,胸口还别了个小小的胸针,走上证人席时,显得笃定又从容。

    只有在向薛兰泽投去目光时,这位优雅从容的中年女士才露出一点隐晦的不忿。

    法庭上不方便做出太明显的表情动作,陆临渊只能凉凉睨了薛兰泽一眼,用目光传递出:让你一天到晚装大尾巴狼,露馅了吧?该!

    当着法官和公诉人的面,薛兰泽不好瞪回去,只能在小本子上狠狠记了陆临渊一笔。

    程剑没留意这两位间的眉来眼去,对冯春朋发问道:“你还记得四月十一号晚上,包建白的行程是怎样的吗?”

    冯春朋收回目光,将表情收敛到最严肃的状态:“记得……包先生那天事不多,回来的挺早。大约是傍晚六点多的时侯,他收到一条短信,脸色突然变得不太好看。我问他怎么了,他说,讨债的又找来了。”

    旁听席上响起“细细簌簌”的议论声,程剑充耳未闻,按照既定的步调往下问:“你知道,包建白所谓的‘讨债的’是指谁吗?”

    冯春朋扁一扁嘴,虽然再三收敛,还是没压住那一丝由心而发的鄙夷:“除了那对姓钱的母女,还能是谁?”

    钱英表情忽变,似乎想说什么,却在薛兰泽陡转严厉的目光中讪讪闭嘴。

    程剑:“你为什么认为是钱英和钱思颖母女?是包建白告诉你的吗?”

    冯春朋哼了一声:“不用问也知道,之前,那姓钱的小……小丫头,几次三番联系包先生,无所不用其极地要钱要好处。包先生看在养了她这么多年的份上,一而再再而三地满足她,谁知她这么贪心不足,简直是头白眼狼!”

    钱英终于忍不住,脱口道:“你胡说!我家囡囡不是这样的人!”

    冯春朋面露不屑,刚想开口驳斥,审判长已经敲响审判锤:“被告人,没让你开口时,请保持肃静。”

    钱英不敢吭声了。

    程剑对两人间的暗流汹涌恍若未觉,继续问道:“证人冯春朋,你的意思是,在案发前,钱思颖曾多次勒索包建白,而包建白也满足了她的要求?”

    冯春朋犹豫了下,点点头。

    程剑转向合议庭:“公诉人请求出示四号证据。”

    投影屏换了一张照片,赫然是从电信公司调取的短信记录,上面显示四月十一日傍晚六点零七分,包建白确实收到一条短信,发送短信的号码属于钱英。

    “包建白收到短信后是什么反应?有没有表示会按时赴约?”

    这一回,冯春朋犹豫的时间更久,片刻后才道:“包先生没明说,不过我看他当时的表现,好像没太放在心上。”

    一般而言,证人在法庭上作证,只能说出自己目击到的事实,而非主观的臆断和猜测。因此程剑只需要她前半段的证词,后半段则被直接忽略了。

    但是薛兰泽留意到。

    “证人冯春朋,”她起身问道,“你凭什么推断,包建白并没将这条短信放在心上。”

    程剑再次抗议:“这是证人主观臆断的内容,不具有可信度,辩护律师应该将注意力放在案情本身上。”

    薛兰泽没跟他争执:“那我换个问题:从你的观察来看,包建白对钱英和钱思颖母女的态度如何?”

    这个问题问到点子上,冯春朋随之打开话匣,一肚子苦水与不忿滔滔不绝地倾泻出来:“当然没得说!包先生对姓钱的母女几乎是有求必应,女儿上学、当妈的工作,都是包先生安排的。有时包先生出席私人酒会,还会带着钱家小丫头,吃的用的哪一点不是花包先生的钱?”

    陆临渊刷刷记录的手突然抖了下,笔尖在格子纸上带出一道长长的划痕。他低头看了眼自己——从衬衫到西装外套,到深蓝条纹领带,再到手表和皮鞋,全套行头不下六位数,都是薛兰泽刷的卡。

    虽然薛大律师美其名曰“先敬罗衣后敬人,衣装拿不出手是砸老娘的牌子”,但陆临渊还是被那句“吃的用的哪一点不是花人家的钱”莫名扎了心。

    薛兰泽微微含笑:“照您的说法,包建白对钱英和钱思颖母女仁至义尽,没有任何可以指摘的地方?”

    冯春朋流露出显而易见的迟疑,程剑则第三次抗议:“反对!辩护律师询问的问题与本案无关!”

    薛兰泽早有准备:“审判长,这个问题直接关系到被告人是否具备作案动机,请让我把话问完。”

    她转向冯春朋:“冯女士,请你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在你看来,包建白对钱英母女的做法是不是仁至义尽、无可挑剔?”

    冯春朋眼角抽搐了下,两腮绷得死紧,微乎其微的犹疑后,还是点了头:“没错,确实是这样!”

    薛兰泽:“那钱英为什么要谋害包建白?这么做对她有什么好处?”

    冯春朋:“……”

    薛兰泽更进一步:“按你的说法,钱家母女之前的非分要求,包建白都满足了——也就是说,只有包建白活着,她们才能索取到更多好处。既然如此,钱英为什么要给包建白下毒?这不是杀了一只会生金蛋的母鸡吗?”

    陆临渊:“……”

    她还真敢说。

    坚持替包建白洗地的冯春朋发现自己陷入一个逻辑怪圈,如果她一口咬定包建白没有对不起钱家母女,无异于替钱英推翻了作案动机,反口又等于“啪啪”打自己的脸,连之前的证词可信度都得打上一个叉。

    有那么一时片刻,她盯着薛兰泽的目光像是恨不能吃了她。

    程剑终于忍无可忍,第四次举手:“抗议!”

    没等他把话说完,薛兰泽已经飞快道:“审判长、合议庭,我问完了。”

    然后款款坐下,把尴尬的场面和死寂的氛围留给证人和公诉人慢慢消化。

    程剑:“……”

    虽然类似的场面经历过不下一两回,可丰富的经验与良好的适应能力依然不能打消他暴揍薛兰泽的冲动。

    涮了公诉人一把的薛兰泽却心知肚明,冯春朋的证词并不是关键点,充其量只能证明钱英具备作案动机,并用发短信邀约的方式付诸了行动。但要据此证明钱英是谋害包建白的真凶还是太勉强了。

    很快,下一位证人站上证人席,而且同样是熟面孔——正是薛兰泽第一次与茗笙会所采证时撞见的服务部领班,安欣意。

    她不由转过头,和陆临渊交换了一个暗潮涌动的眼神。

    程剑并未留意到这两人之间的眼神交汇,但他注意到另外一个细节:从开庭到现在,陆临渊虽然一言不发,却频频看向腕上手表,仿佛在等着某个时间点降临。

    这让程剑升起一丝隐约的不安,甚至比方才遭到辩方律师打脸时更让人焦灼。

    “他在等什么?”程剑狐疑地想,“这案子已经板上钉钉,难道他还能拿出翻案的证据不成?”

    可惜合议庭没有给他过多的思考时间,审判长咳嗽两声,用眼神做出催促。

    程剑回过神,看向证人席上的安欣意:“证人安欣意,你能不能说说四月十四号当天都发生了什么?”

    看得出来,头一次站上证人庭的安欣意有些紧张,但她还是尽量平静地回答了程剑的问题:“那天我值白班,早上八点就到了会所,随后一个上午都很平静,没发生什么特别的事……除了中午吃饭时,在门口撞见钱姐。”

    程剑早有准备:“你的意思是,那个时间点,钱英不应该出现在茗笙会所?”

    安欣意点了点头:“要是我没记错,钱姐那天排的是晚班,不应该那么早赶到会所。我还和她聊了两句,她支支吾吾半天,显得很焦躁。”

    程剑抬起头:“审判长,公诉人请求出示四月十四号当天,茗笙会所的监控录像。”

新书推荐: 最强驭鬼者不能妈宝吗?[诡异复苏] 赛博机甲师整顿星际 我,杀猪西施! 妾薄命 社恐绑定人淡如菊系统 扶持反派上位后 全能大粉,日赚百万 静听融雪时 轻烟绕玉珩 来拯救不可思议星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