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用心

    从情感上而言,薛兰泽十分想把作死的陆支队摁在地上暴揍一顿,或是捡起那把瑞士军刀,将行凶者的皮肉一块块剜下来。但陆临渊手臂上的血道钉子一样扎入眼中,将所有狂躁暴戾的冲动钉在原地。

    “……我没事,”薛兰泽深吸一口气,虽然声音有点哑,总算没露出破绽,“你胳膊上的伤不轻,先去医院看看吧。”

    陆临渊似乎想解释什么,薛兰泽却已转过身,从衣兜里掏出手机,自顾自地报警和叫急救车。

    陆临渊嘴唇动了动,到了嘴边的话只得仓促咽下,片刻后无声叹了口气。

    肇事现场就在明华医院附近,救护车来得很及时,将伤员……或者说,重伤昏迷的行凶者抬回医院。陆临渊本想留在现场等警方赶到,但是薛兰泽没给他这个机会,几乎是将人硬生生提溜上救护车。

    “你自己看看你的胳膊,出了多少血?”可能是陆临渊的错觉,他总觉得薛兰泽说话有点咬牙切齿的意味,恨不能将他连皮带肉一口口撕碎似的,“给我老实去医院,再作死,信不信我一巴掌拍晕你?”

    陆临渊:“……”

    他突然见识到薛大律师不为人知的另一面:或许是被鲜血刺激到,她将那身“文静娴雅”的画皮撕得粉碎,纤细的手指一屈一伸,手背上的青筋格外狰狞,大有陆临渊不照办,她就亲自动手的意思。

    这一刻,陆支队忽然理解了律所那几个实习生一看到薛兰泽就跟耗子见了猫似的恐惧从何而来,他甚至开始认真思考,现在装晕扮可怜……还来得及吗?

    值得庆幸的是,虽然薛大律师动了真火,到底理智未失,还不至于在外人面前家暴“前刑侦支队长”。最终,救护车“呜啦呜啦”地载着一个重伤员和两个受惊不小的潜在伤患回了明华医院,经过一系列复杂缜密的检查,得出一个显而易见的结论——

    “……还好,除了胳膊上的划伤,其他都是简单擦伤,没伤到筋骨和内脏,”刘院长翻阅着陆临渊的CT片,审视了足有二十分钟,才微微松了口气,“不过临渊身体底子不好,之前一直有低血糖和营养不良的症状,为防万一,最好能住院观察一晚。”

    陆临渊想说“没必要”,却被薛兰泽不容置疑地打断了:“好,就这么办。”

    陆临渊:“……”

    他瞧着薛大律师铁青的脸色,到底没敢将“我没事”三个字宣之于口。

    薛兰泽办事效率极高,一阵风似的卷过,已经办完了住院手续。彼时,陆临渊胳膊上的伤口刚缝合完毕,正靠着床头输液。

    薛兰泽脸色很难看,动作却很轻柔——调慢点滴流速、给陆临渊掖好被角,然后打开塑料袋,将买来的午餐一样一样摆上床头柜。

    陆临渊闻到了热粥的香气,不用看都知道是那家“静婉粥铺”出品的,米粒软糯微化,放了新鲜的扇贝和大虾,再撒上一把翠绿的葱花,香得丧心病狂。旁边还配了个半透明的一次性小碟,里头是陆支队魂牵梦萦、垂涎三尺的……秘制小酱瓜。

    有那么一瞬间,以陆支队的自制力都不由滑动了下咽喉,但当他看清薛大律师如罩严霜的脸色时,又将这点心痒难耐强行按捺回去。

    “你……”陆临渊张口才发现嗓子哑得厉害,抬头就见薛兰泽倒了杯水,看也不看地递过杯子。他伸手想接,薛兰泽却把手一缩,没让他碰到,两人一言不发地僵持片刻,终究是自知理亏的陆支队先行服软——就着她的手低头喝了两口水。

    有了温水润泽,陆临渊总算能把话说完:“……你怎么来了?”

    薛兰泽多看他一眼,心里的邪火就窜高一寸,实在气不过,只能眼不见为净地别开头:“我是来找钱思颖的,到了病房没见着人,有点不放心,就开车出来找,没想到……”

    方才那惊险至极的一幕飞快闪过眼前,薛兰泽猛地一咬舌尖,将后半截话强咽回去,侧脸绷出极为凌厉的弧度。

    陆临渊心知肚明,薛兰泽是开车出来找人时,无意中撞见轿车司机行凶,情急之下无暇细想,直接开车撞了上去。这么做倒不至于触犯刑法,却对司机自身的安危造成极大威胁,更别提那辆价值七位数的Taycan 4S几乎当场报废,送进4S店都未必救得回来。

    而她冒着这么大的风险、付出这么大的代价……只是为了将陆临渊从生死一线的边缘拖回来。

    “这是第二次了,”陆临渊心说,“这是她第二次……不顾一切地救我。”

    这个念头像一颗细微的种子,刚一落地就破土而出、生出密密麻麻的根系,叫陆支队那副铁石铸造的心肠都微微颤动了下。

    然后他垂下眼帘,冷静淡漠的声线不着痕迹地“软”下去:“……是我疏忽了,我没想到幕后黑手会明目张胆到大白天对钱思颖下手,否则我无论如何也不会孤身犯险。”

    一般人听不出这句话的微妙之处,因为陆临渊的语气太平淡,和平时压根没区别,但是薛兰泽听出来了——以“前刑侦支队长”的我行我素,愿意多解释这么一句,几乎等同于委婉的致歉和示弱。

    薛兰泽还想绷着脸,心口却仿佛被小针戳了下,那点原本就无甚根基的邪火漏了个干净,半晌,泛上一丝让人心颤的酸软与后怕。

    “如果我当时再晚到一会儿,哪怕只有二十秒,”薛兰泽想,“那我可能就再也见不到他了。”

    她闭了闭眼,借着这个动作,将无法自抑的惊惧与暴怒勉强镇压下去,然后盛了碗粥递给陆临渊。

    “先吃饭吧,”薛兰泽的声音有些沙哑,那一丝形诸于色的怒火却已消失不见,“为防万一,你今晚还是在医院住一宿,没事了再回家。”

    陆临渊毫无异议,只要能让薛兰泽消气,别说住一晚,就算待上一个月,他也只有点头答应的份:“好……对了,钱思颖呢?她没事吧?”

    薛兰泽到底气不过,冷笑一声:“你自己都成伤员了,还惦记别人?不怕哪天把自己的小命折进去?”

    陆临渊于是默默喝粥,不吭声了。

    在陆支队的几番争取之下,薛兰泽终归让了步——找护士借了辆轮椅,推着他来到钱思颖的病房。

    其实钱思颖的情况比陆临渊还要好些,除了蹭破几处油皮,几乎称得上全须全尾。但她的精神状态很糟糕,脸色苍白、神情恍惚,倚着床头任由护士摆弄,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窗外,瞳孔却是完全涣散的。

    不难看出,这女孩的神魂已经飞出病房,正徘徊在不知哪一处角落。

    陆临渊难得犹疑了一瞬,只听薛兰泽沉声道:“钱小姐,我今天来是想告诉你,你母亲的案子今天第一次开庭……”

    她的话音把钱思颖的思绪稍稍拉回来一点,她循声扭过头,视线却还没完全凝聚。

    “我们在犯罪现场找到了第三人出现的痕迹,虽然不敢百分之百打包票,至少会对合议庭的判决造成一定影响,”薛兰泽说,“不过,就算能打掉故意杀人罪,你母亲的帮助毁灭、伪造证据罪恐怕也很难逃脱,按照刑法第三百零七条规定,很可能会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或拘役……这个结果你可以接受吗?”

    钱思颖所有不足为外人道的情绪和心声已经在几个小时前的对峙中发泄一空,此时的她紧咬牙关,没有开口的意思。

    但薛兰泽并不在乎。

    “我大概能猜到临渊和你说了什么,”她平静地说,“你不用担心这番对话会对你的未来有什么影响,毕竟我们是律师,不是警察,不会对所谓的真相揪着不放。”

    陆临渊似乎想说什么,嘴唇刚一翕动,又把话咽了回去。

    “你母亲为你做过什么,你心知肚明,不管这其中有什么内情,她的目的达到了——你被彻底地择了出去,也永远摆脱了那个衣冠禽兽,”薛兰泽说,“这个结果是你母亲用自由换来的,我希望你能好好珍惜……毕竟,你再也找不到第二个愿意拿命维护你的人。”

    她言尽于此,就要推着轮椅离开病房,刚转过身,忽听身后的钱思颖发出梦呓般的喃喃声:“在你眼里……我是不是个彻头彻尾的坏人?”

    薛兰泽脚步一顿,微微偏过脸:“我没这么说。”

    “但你的眼神是这么告诉我的,”钱思颖吃力地撑起身,眼睛里闪烁着奇异的光,这一刻,她就像一个吊在悬崖边的人,又是绝望又是怨毒,“你是不是跟这个姓陆的警察一样,都觉得是我陷害了我妈?觉得我十恶不赦,活该坐牢?”

    薛兰泽一只手搭在陆临渊肩膀上,手指微微发力,将他的欲言又止摁了回去:“律师和警察一样,只看证据说话,既然没有证据,这个假设就是不成立的。”

    “你说的没错,我确实恨包建白,更恨我妈,”或许是被薛兰泽过于云淡风轻的态度刺激到,钱思颖藏在心里的阴暗面就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搅动着,不受控制地往外冒,“我知道你们想说什么,无非是我应该拿起法律武器维护自己的利益,我也的确努力过……结果呢?”

    薛兰泽想起网络上铺天盖地的热搜和不堪入目的谩骂声,不由沉默了。

    “我家穷,我爸死得早,家里只有我妈干活赚钱,想糊口都困难,更别说供我上学,”钱思颖咬紧牙,从齿缝里逸出细细的哽咽,“那个姓包的找上门时,我妈就想,反正待在家里也是耽误一辈子,倒不如跟着有钱人出去闯闯,说不定能混出个名堂。”

    薛兰泽不知道该作何评价,她自己出身再困顿、再不堪,终归是在大城市里长大的,眼光、阅历绝非钱英这样的农村妇女可以相比,更没法设身处地地代入钱英当时的想法——

    她真的一点没怀疑过包建白的用心?

    她在听说包建白只收养未成年小女孩时,就没有过一点怀疑和猜测?

    还是说,她不是没想到那个最可怕的可能性,只是比起一辈子耽误在农村里,按部就班地干活、嫁人、生孩子,她宁愿拼着那万分之一的可能,为女儿、也为自己博一条出路?

    薛兰泽无从查证,只能就事论事地评价道:“你母亲终归是爱你的,如果早知道包建白是什么样的人,她绝不会推你进火坑……”

    她话音突然顿住,大约自己也明白“早知道”的假设有多荒谬,否则法律也不会队假设因果关系嗤之以鼻。

    然而钱思颖没留意,她正自顾自地沉浸在思绪中——

    “包建白……他就是个畜牲!你们根本想不到他有多恶心、多变态!”钱思颖声音颤抖,细瘦的肩背也在战栗,“可是,那些人……那些网友,最开始明明是同情我、声援我的,可一听说我的年纪是伪造的,就掉头帮那个畜生说话!”

    “难道就因为成年了、因为说了谎,我就活该受这些年的罪?活该被那个禽兽踩在脚下!”

    薛兰泽默然不语。

    “那些人……给我立了个纯良无辜的人设,希望我照着演下去,只要有一点瑕疵,他们就觉得自己宝贵的同情心错付了!”钱思颖几乎是带着哭腔说道,“可是我不完美……就活该遭这份罪吗?我就活该被那个姓包的畜牲玩弄□□吗?!”

    女孩嘶哑的哭声回荡在病房里,仅有的两个旁观者谁也没有打断,或是安慰她的意思。薛兰泽扭头望向窗外,陆临渊则低垂眼帘,两人没有互相对视,脸上的表情却出奇的相似。

    如出一辙的平静、漠然,又不可捉摸。

    薛兰泽耐心等了一会儿,直到女孩濒临崩溃的情绪稍微平复下来,才不紧不慢地说道:“不论包建白做过什么,他现在已经死了,没人钳制你的自由,连断送你一生的母亲都要去坐牢。”

    “看到这个结果,你高兴了吗?”

    钱思颖尖锐的哭声陡然一顿,眼神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细白的双手,仿佛正陷入某种茫然的情绪中。

    薛兰泽大约能猜到她在想什么:她是那么憎恨推自己入火坑的母亲,本该像原定计划那样,杀死包建白后嫁祸给自己的母亲,将这两个造成她人生悲剧的罪魁祸首一起送进地狱。

    她几乎做到了……如果不是钱英被刑事拘留后,她自作主张地跑来找薛兰泽,请她为自己的母亲辩护。

    她不知道这么做是多此一举吗?

    她不知道这个举动可能会让原本板上钉钉的铁案发生变故吗?

    她对这些风险了然于心,为什么还要来找薛兰泽?是笃信自己安排得天衣无缝,不可能出差错,还是……她其实没有想象中的那样憎恨钱英,当看到钱英真的扛下故意杀人的罪名、甚至可能在牢狱中度过下半辈子时,那股本就根基浅薄的恨意失去了支撑的土壤,开始分崩离析,露出了底下更为厚实的、对母亲的依恋与渴望?

    薛兰泽无从判断,她只能在陆临渊再度试图开口时,越发用力地摁住他肩膀:“不管你的本意是什么,也不管真正的幕后主使是谁,总之,你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结果。”

    “包建白死了,再也不能胁迫到你;钱英锒铛入狱,虽然可能被判刑,但是没有故意杀人这重重罪,应该也判不了多久。如果你愿意,等她出狱后,你完全可以和她再续母女前缘。”

    薛兰泽扬起形状优美的下巴,一碧如洗的天空倒映在她眼中,那种明媚的蔚蓝色并不能让她的神情变得明亮。相反,她眉间笼着深沉的暗影,仿佛风雨欲来的前兆。

    “但是在此之前,你要想好自己到底想走什么样的路,”薛兰泽收回目光,微微讥诮地勾起嘴角,“毕竟,再没有第二个钱英会心甘情愿地替你背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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