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胃痛

    回去的一路上,陆临渊再没开过口,虽然他一向沉默寡言,薛兰泽却凭借某种超乎寻常的直觉感知到,他此刻的心情非常不好。

    “是因为周继明?”她暗搓搓地想,“他俩到底是什么关系?”

    薛大律师的好奇和八卦沸反盈天,逐渐酝酿成顶天立地的浪头,一波接一波拍打着心口。然而她也知道,倘若直截了当地问出来,多半得不到答案,眼珠滴溜一转,登时有了主意。

    只见她把自己蜷缩成一团,两只手摁住腹部,冷汗断了线似的滑落鬓角,“嘶”地抽了口凉气。

    陆临渊果然放慢车速,透过后视镜看了她一眼:“你怎么样?疼得厉害吗?”

    薛兰泽吃力地摇了摇头:“一阵一阵的……你陪我聊聊天分散下注意力吧。”

    陆支队开过枪,抓过贼,审过劫匪也干过毒贩,就是没当过心理陪护师,一时居然有些懵住:“聊……聊什么?”

    薛兰泽咬着牙:“说什么都行,最好跟你相关……嘶!”

    这回不是做戏,大约是看薛律师太活分了,刚有些消停迹象的胃痛攒成一把大的,狠狠碾压过薛兰泽的痛觉神经。

    薛兰泽蜷在副驾位上,脸色人眼可见地白了。

    趁着等红灯的间隙,陆临渊脱下西装外套盖在她身上,又绞尽脑汁地想了片刻:“你……想听什么?”

    薛兰泽眼睛一亮,旋即被来势汹汹的痛感强压下去,有气无力地“喵”了一声:“说说你在警校的事?”

    陆临渊从没跟人提起自己上学时的经历,尽管对任何一名刑警而言,那都是值得骄傲的资本:高考以超重点线五十分、同级最高分数被警校录取;入学后每年成绩稳定在全系前三,奖学金拿到手软;因为成绩优异,尤其是在刑侦和情报分析方面天赋突出,他被来警校挑人的专案组一眼看中,从此走上一条荆棘丛生、差点有去无回的路。

    “你当初……嘶,为什么要去卧底?”痛得撕心裂肺也不耽误薛兰泽八卦,“以你的成绩和背景,就算不走这条路,应该也能混个不错的前程吧?”

    陆临渊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回头就见薛兰泽裹着他的外套,额发已经被汗水打湿了,一绺一绺贴着苍白的面孔,只露出一双眼睛,贼拉亮地盯着自己。

    陆临渊不知是气是笑,沉默片刻,伸手给她拉了拉外套。

    “公安系统论资排辈的情况很普遍,如果没有功勋,我很难在这个年纪掌握刑侦口实权,”陆临渊淡淡地说,“接受任务是最好的选择,虽然可能遇到一些危险,但只要能活着回来,以后的晋升速度不说一马平川,起码比熬资历快得多。”

    他把卧底期间所有的九死一生——身份暴露,遭到毒贩严刑拷打,新伤旧痕交错累累,用轻描淡写的“危险”两个字一笔带过。

    仿佛跟最后的结果相比,这些都是微不足道,也不值一提。

    薛兰泽试探道:“你这么急着掌握实权,是为了调查十六年前的案子吗?”

    前方信号灯突然转绿,陆临渊一脚油门窜了出去,轰鸣的引擎声掩盖住那句不甚明显的:“……嗯。”

    薛兰泽又问:“后悔吗?”

    你用九死一生换来了前程,只要按部就班地走下去,就能用最快的速度获得晋升,哪怕是省公安厅厅长的位子也并非遥不可及,如今却因为一桩早已被黄土埋没的案子毁于一旦……

    值得吗?

    后悔吗?!

    陆临渊沉默片刻:“有点。”

    薛兰泽心口微凉。

    就听陆临渊下一句说道:“……我应该再耐心一点,动作再慢一些,如果不是急于求成,惊动了幕后的始作俑者,也许叶炳森就不会……”

    他闭了闭眼,强按住翻涌的心绪,再开口依旧是八风不动的平静:“是我太心急了。”

    他确实心急了,那段时间的急躁做派和陆支队一直以来的谨慎周密、滴水不漏简直判为两人,但陆临渊不能不着急,因为法律规定的追诉时效最多只有二十年,而现在已经过去了十六年,留给陆临渊的时间越来越少,他甚至不确定自己是否能在时效到期前查明真相。

    十六年前的故人在黄土底下看着他,等着他还自己一个清白,那视线穿越了时光与生死,如芒在背的抵住后心,成了支撑陆临渊走过那些九死一生的力量来源。

    他不能不急。

    薛兰泽忽然不知说什么好,她以为自己背负得很多,却做梦也没想到,在这条有去无回的不归路上,自己并不是一个人。

    “就因为当年……我跟老头救过他?”她想,“值得吗?”

    这么一打岔,薛兰泽甚至忘了八卦陆临渊和周继明的关系,并且再没机会探究——因为随后的一路上,薛兰泽都被死去活来的胃痛和难舍难分的怜惜挤在中间,差点一劈两半。

    当Taycan 4S终于开进小区的地下停车场时,薛律的里外衣服已经被汗水打透了,第二层皮肤似的扒在身上,黏糊糊的好不难过。

    然而薛兰泽顾不上这些,半死不活地瘫在副驾位上,成了一团有出气没进气的烂泥。

    陆临渊拉稳手闸,不无担忧地看着她:“你怎么样?需不需要去医院?”

    薛兰泽彻底没了作妖的力气,微微摇了摇头。

    陆临渊于是将人连拖带抱地弄出副驾位,薛兰泽甚至没法依靠自己的力气站直,有气无力地靠在陆临渊臂弯里。

    她看着高挑,分量却不重,仿佛身体里的水分都被冷汗耗干了,只剩一团轻飘飘的骨肉。陆临渊用西装外套将她裹好,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敢直接打横抱起,而是半扶半抱着进了电梯,不留神一低头,脸颊在她汗湿的额头上轻轻贴了下。

    下一瞬,陆支队打了个寒噤,被冰凉的触感吓了一跳——分明是炎炎夏日,薛兰泽却浑身发冷,仿佛所有的热量都被汗水带走了。

    在陆临渊的印象中,薛兰泽或许性格恶劣,或许剑走偏锋,偶尔还口无遮拦、行为可恶,但她的强大和靠谱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不管多艰难的局面,她都能从容不迫、游刃有余,仿佛已经做好身化利刃的准备,从荆棘深处劈斩出一条路来。

    这是陆临渊第一次看到薛兰泽不为人知的另一面,虚弱、苍白,像一朵失去水分的花儿,轻轻一捏就碎了。

    明知是错觉,陆支队依然诚惶诚恐,情不自禁地放柔力道,像拿捏一只刚出生的小猫崽那样,将人小心翼翼地扶进屋里,安置在柔软宽大的双人床上。

    薛兰泽像只没有安全感的鸟,一挨着床就顺势一滚,将自己严严实实地裹进被子里,冷汗一层接一阵发出来。陆临渊自问自己胃痛发作时也没疼成这个鬼样子,关切中又添了几分担忧:“你的药呢?”

    薛兰泽说不出话,有气无力地指了指床头柜。

    陆临渊拉开最上层抽屉,都不必刻意翻找,就见女神必备的“布洛芬”摆在最显眼的位置。他立刻明白过来,这货胃疼的毛病恐怕不是偶尔犯一回,已经疼出经验了。

    陆临渊倒了杯热水端来,扶着薛兰泽吃了药,末了实在不知道能做什么,站在床头犹犹豫豫道:“你、你这儿有热水袋吗?要不我帮你烧点热水焐上?”

    薛兰泽压根没听清他说了什么,此时此刻,她胃里像是有根利针上蹿下跳,搅和得五脏六腑翻了天,痛觉神经遭到反复凌迟,不由分说地碾压了五官六感。

    但她依然记得陆临渊的失眠症,唯恐错过困点,这人又休息不好,于是用汗涔涔的手指扯了扯陆临渊衣袖。陆临渊微俯下身,只听她几不可闻地说道:“挺晚了,你回屋休息吧,别耽搁太晚又睡不着。”

    陆临渊:“……”

    他不知道该如何形容那一刻的感受,就像有人在心瓣最柔软的尖上掐了下,一时间说不上是酸是疼,只听见一记余韵不绝的回响。

    片刻后,复杂难言的滋味才缓缓渗出,将一副铁石心肠浸泡得酥软。

    “我没事,”他低声说,“你先顾好你自己吧。”

    薛兰泽于是不吭声了,将自己卷在被子里,咬紧牙关跟翻江倒海的肠胃抗衡。陆临渊没敢走,拖了把椅子在床边坐下,循着网上查到的指导教程,将薛兰泽汗湿的右手捞在怀里,找准手腕中间的内关穴,定位转圈反复揉摁。

    过了约莫大半个小时,可能是止疼药发挥了效用,也可能是陆支队的穴位疗法起了效果,薛兰泽终于不再翻来覆去地折腾,呼吸变得绵长匀净,已经精疲力尽地睡着了。

    她被胃疼折腾了大半个晚上,冷汗出了好几茬,里外衣裳湿漉漉地贴在身上,滋味绝对不会太好过。陆临渊有心叫醒她冲个热水澡,又怕惊扰她的好梦,踌躇再三,还是拧了条温热的湿毛巾,替她擦拭被汗水浸透的脸颊和脖颈。

    陆支队是一番好意,但他忘了一个重要细节——薛律师今晚是带妆出席晚宴的,回来被胃痛折腾了大半宿,眼下还没卸妆。虽说现在的化妆品都打着“防水”标签,却也禁不住湿毛巾这般大面积攻势,陆临渊擦了两圈,薛律的妆登时分崩离析溃不成军,仿佛打翻了调色盘,在白皙姣好的面庞上熏染出一对憨态可掬的熊猫眼。

    陆临渊:“……”

    那一刻,光风霁月三十年的陆支队忽然明白了“做贼心虚”的感受,他有心给薛兰泽擦干净,又怕越描越黑,正纠结踌躇难下决断之际,薛兰泽忽然翻了个身,血色未消的嘴唇咂摸两下。

    陆临渊仿佛被电打了,飞快收回手。片刻后,他欲盖弥彰地替薛兰泽扯了扯被褥,又将她两只摊在外面的手塞回被子里,无辜正直的表情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或许是被一整晚的勾心斗角和沸反盈天的胃疼耗干了精力,薛兰泽这一觉睡得前所未有的安稳踏实。梦里她好像回到多年前破旧的棚户房,在午后灿烂的阳光中摊开作业本,一边咬着笔杆苦思冥想,一边用余光瞟着十来岁的陆临渊。

    当年,他们从绑匪手里救下陆临渊后,本打算将孩子送回父母身边,但陆临渊一口咬定自己没爸没妈,说什么也不肯回去。老头没了辙,想把孩子送去派出所,薛兰泽却不愿意。

    她是老头捡回来的女儿,老头对她虽然跟亲生的没两样,但也像亲爹一样严厉不见外,甚至因为要维系父辈的权威,鲜少表露出慈爱随和的一面……倒是对陆临渊这个“别人家的孩子”和气得多。

    更重要的是,薛兰泽从小没个玩伴,既没享受过兄弟姐妹间的亲情,也少有机会交朋友。但是在陆临渊身上,这缺失的一块被弥补上,因为陆临渊虽然性格内向又不苟言笑,对她却极具耐心,甚至有种兄长对小妹妹的疼爱和宠溺。

    这让从不知道“疼爱”两个字怎么写的薛兰泽瞬间着了迷。

    她私底下央求老头,别把陆临渊送走,留下来跟她做个伴。老头大约也觉得她和陆临渊处得不错,又听陆临渊说自己无家可归,便动了再收养一个孩子的心思。

    可惜“无家可归”不是真的没家,就像陆临渊的亲爹再怎么工作繁忙,也不会放着唯一的儿子被人绑架而不闻不问。

    两个礼拜后,老头在报纸上看到警方登的寻人启事,知道孩子的家长在寻找陆临渊。他是个耿介的古板人,都二十一世纪了,依然抱着“义以为质”那一套,平时在大街上捡到十块钱尚且要想方设法退给失主,何况陆临渊是个十岁大的孩子?

    然而当时,陆临渊和薛兰泽已经混熟了,都是差不多大的孩子,不需要刻意推心置腹,天生就能玩到一块。那时的薛兰泽还没被生活逼出学霸潜质,上课听讲有一搭没一搭,成绩也时好时坏,遇到不会做的题目就向陆临渊请教。陆临渊也很耐心的为她讲解,仿佛不管多棘手的题目,他都能应付自如、游刃有余。

    一来二去,薛兰泽对陆临渊越来越亲近,也越来越崇拜,一天到晚“陆哥哥”“陆哥哥”的叫着。她性格乖巧,长得也讨人喜欢,雪团子似的跟前跟后,把陆临渊那颗包裹严实的心逐渐叫化了。

    但是该来的总是要来,某一天,趁着薛兰泽上学去,老头将陆临渊偷偷送去派出所,从此他俩再没见过面。

    这一分别,就是整整十六年。

    “我记得,他当时好像不叫这个名字,”薛兰泽在半梦半醒中迷迷糊糊地想,“叫什么来着?好像是……以陆?”

    周以陆,跟周继明一样的姓氏。

    然而极度的困倦中,薛兰泽无暇琢磨这些,裹在被子里翻了个身,一只不安分的手摸索半晌,仿佛抓到了什么。

    她就像坠在悬崖上的人抓住了登山绳,心口一松,放心大胆地陷入黑暗。

    这一觉睡得极为踏实,仿佛将前半辈子缺乏的睡眠都补足了,第二天清早,薛兰泽在天光大亮中惬意地翻了个身,一个懒腰还没伸到位,突然顿住了——

    她看到坐在床头的陆临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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