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殊途

    须臾,萧凌摊开手,颇具绅士风度地退了半步——这是一个十分明显的“让步”信号,所有人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

    人潮呼啦啦散开,聚光灯笼罩头顶,悠扬的华尔兹响起的一瞬,陆临渊不着痕迹地僵住了。

    薛兰泽敏锐察觉到:“怎么了?”

    陆临渊有点不自在地滑动了下喉咙:“我……不会跳舞。”

    薛兰泽:“……”

    薛大律师简直被气笑了:“那你刚才争个什么劲?以为是超市促销,买一送一吗?”

    几秒种前还如渊岳般不可撼动的陆支队,耳根又红了。

    陆临渊当然不是出于嫉妒或是单纯的意气之争才抢上前,但凡薛兰泽选择的舞伴不是萧凌,而是在场任何一个人,他都不会出这个风头。

    但萧凌不行。

    在大多数人的认知中,萧凌的标签都是“萧家大少爷”而非“世钧执行董事”,这固然是因为他父亲萧成钧一手创立世钧集团的名头太响亮,也从侧面体现出,在世人心目中,萧凌这个“执行董事”是花瓶大于实用的。

    不过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就算是“纨绔子”“二世祖”,也是含着金汤匙出生。哪怕萧凌什么都不做,光靠吃老本都够挥霍一辈子,更何况他还出身名校、言谈举止颇具绅士风范,一看就接受过精英教育。

    这样一个人,很容易成为媒体关注的焦点或是异性追逐的对象,就像乾隆年间的粉彩描金瓷器,漂亮是真漂亮,金贵也是真金贵,可除了摆着看,还有什么实际用途?

    对不起,说不上来。

    然而陆临渊心知肚明,萧凌远没有表现出来的那样简单……他要真是个靠吃老本过活的二世祖,是绝对没法在王世钊一手遮天的世钧集团坐稳执行董事的位子。

    更别提,在陆支队先前明里暗里的调查中,许多与世钧集团存在千丝万缕联系的案件背后,都隐约出现了这位萧大公子的身影。

    陆临渊不清楚萧凌“金玉其外”的表象下隐藏着怎样一副面孔,但他本能排斥薛兰泽跟萧凌走得太近,尤其“刑辩律师”这个职业本就是游走在明暗之间,陆临渊不希望存在额外的变数,将薛兰泽推向一个渐行渐远的方向。

    所以他在情急中迈出了那一步……然后就发现难得的一时冲动将自己推到了一个进退两难的境地。

    此时无数双眼睛盯着舞池,临阵退缩显然不可能,鼓点响起的瞬间,薛兰泽不由分说地握住陆临渊的手,看似被他带动,其实是反客为主,主导了舞蹈的节奏。

    “……跟着我的步调走,别太着急,”薛兰泽把着陆临渊的手扶在自己腰间,声音压得极低,“你刚才不该当面挑衅萧凌。”

    陆临渊:“我没有挑衅。”

    “你或许没这个意图,但在旁人看来,你就是这个意思,”薛兰泽低声说,“不管萧凌在世钧内部是否有话语权,他都是世钧的‘执行董事’、萧成钧的长子,是你我得罪不起……至少不能在明面上得罪的人。”

    陆临渊沉默片刻:“不要跟萧凌走得太近,他很危险。”

    薛兰泽有些诧异:“你调查过他?”

    陆临渊竭力跟上节拍,削薄的嘴唇抿得死紧,这让他原本俊秀的面孔在某一个瞬间,显得冷漠又不近人情。

    “没有刻意调查过,只是在几桩案件中发现了蛛丝马迹,”他淡淡地说,“他隐藏得非常完美,利用世钧集团为自己作掩护,如果深挖下去,反而会查到王世钊身上……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世钧集团不仅是一家航母级跨国公司,在市委乃至省委都有很深厚的背景,除非握有确凿铁证,否则警方很难将对“临江市首富”的怀疑摆在明面上。

    这就意味着自以为大权在握的王世钊反而成了萧凌的挡箭牌和替罪羊。更可怕的是,从始至终,王世钊都懵然未觉。

    “我曾尝试暗中追查,可惜还没触碰真正的内情,就被外力打断,”尽管陆临渊没有点明,薛兰泽还是第一时间意识到,他所谓的“外力”是指一度将他拖上被告席的“叶炳森案”,“从那时起我就知道,无论是这几起案子,还是萧凌这个人,都比我想象中要复杂的多。”

    薛兰泽眼神微微闪烁了下。

    陆临渊说得很轻巧,将这期间无数个夜以继日、抽丝剥茧的秘密调查、绞尽脑汁的斗智斗勇,以及生死悬于一线间的博弈藏在轻描淡写的三言两语中。

    只有对他十分熟悉且了解的人,才能品出个中三昧。

    “……不要试图挑衅萧凌!”薛兰泽重复了一遍,并且格外加重了语气,“也不要再调查他,这个人不是你能碰的!你刚才有句话说得没错,这个人比你想象中更复杂,继续揪着不放,谁也不知道你会不会变成第二个‘叶炳森’!”

    舞曲就在这时到了尽头,随着一记铿锵有力的节拍,两人定格在原地。作为一个首次接触华尔兹的初学者,指望陆支队将舞曲跳得多么惊艳显然不切实际,事实上,他完全是被薛兰泽带着步子走,舞步显得僵硬又生疏。

    幸而这两位颜值不低,搭在一起十分养眼,算是稍稍弥补了舞技上的短板。

    只有当事人自己知道,这一刻,两人身体上的距离无限拉近,但是目光对视间,仿佛有无形的壁垒拔地而起,让人恍惚生出难以跨越的错觉。

    虽然薛兰泽没明说,陆临渊却不难从她话里话外的暗示中发现,她对萧凌暗地里的所作所为并非毫无觉察。但她选择了视若无睹,权当自己不知道。

    这有两种可能:好一点的情况是薛兰泽对此并不认同,只是碍于萧家以及世钧集团的势力,不好明目张胆的追究下去,只能采取消极回避的态度;更糟糕的可能是,薛兰泽其实一直参与其中,甚至借此获得了不小的利益,所以她才不希望这些埋在尘埃底下的罪恶重见天日。

    这是最合理的猜测,但陆临渊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一个事不关己、明哲保身的“聪明人”,会冒着得罪世钧集团的风险将一个即将身败名裂的前刑侦支队长从被告席上拖下来吗?

    一个与罪恶妥协、甚至同流合污的人,会在明知陆临渊来历的前提下,将他留在身边,乃至三番五次舍命维护吗?

    “在没有明确证据前,应该推定被控告者无罪,”陆临渊闭一闭眼,将滑过心头的千百种思绪强压下去,“或许她说得对……既然扮演律师这个角色,我也应该试着适应律师的思考方式。”

    酒会后半程,薛兰泽几乎没和陆临渊说过话,她像一只艳丽夺目的蝴蝶,在满场花丛中翩跹飞过。无数认识不认识的面孔上来敬酒,或者德高望重,或者手握资源,就算以薛兰泽如今在临江市律政界的地位也不敢轻易得罪,只能来者不拒。

    陆临渊一开始还没太留心,后来发现不对劲——薛兰泽脸色越来越白,后颈冒出细密的汗水,几乎将绾起的发根都打透了。他上前两步,不着痕迹地扶住已经有些摇摇欲坠的薛大律师:“怎么,是醉了吗?”

    薛兰泽保持着精致又悦目的微笑,实则将身体的大半重量转移到陆临渊的臂弯里:“不是……胃疼。”

    陆临渊:“……”

    直到这时,他才恍惚想起,这一个晚上变故迭出,薛兰泽从头到尾就没吃过几口东西,反倒灌了不少烈酒……而且都加了冰块!

    空腹,烈酒,冷饮,这特么妥妥是急性肠胃炎的节奏啊!

    陆临渊自己就有胃溃疡的毛病,比任何人都清楚胃痛发作起来是什么滋味,刹那间,他将那点如鲠在喉的隔阂抛到九霄云外,一只手摸进衣兜:“我打120送你去医院?”

    薛兰泽哭笑不得,忙一把摁住他:“不用,老毛病了……家里有止疼片,我吃两片就没事了。”

    陆临渊一段长篇大论已经到了嘴边,从“止疼片对身体不好没事最好少吃”“到别仗着年轻不拿健康当回事以后老了有的苦头吃”,没等往外喷,就见薛兰泽捂住腹部,像是实在忍受不了,微微□□了一声。

    陆临渊:“……”

    他把酝酿好的数落统统抛下,一边将薛兰泽的重量挪到自己身上,一边难掩关切地问道:“那我送你回去?”

    这一次,薛兰泽没提出异议,也可能是实在没力气反对,轻轻点了下头。

    他俩跟景伦打了声招呼,景主任显然知道薛兰泽胃痛发作是什么德行,不用陆临渊开口,已经急着把人往外轰:“快回去吧,不行直接打车去医院……哎呀我就说,小年轻平时要多注意身体,三餐按时吃,不然有你受的,现在怎么样?不听前辈言,吃亏在眼前啊!”

    薛兰泽逃过了陆临渊,不料却撞到景伦枪口上,一时无言以对,只能顶着满头冷汗,虚弱地笑了下。

    陆临渊从没见过她这副模样,不敢再耽搁,扶了人就往外走。幸好外面雨停了,两人顺顺当当地摸到停车位,陆临渊将薛兰泽塞进副驾位,正要绕到驾驶座,忽听身后有人唤道:“……以陆。”

    陆临渊猛地一震,整个人僵在原地。

    那一刻,前刑侦支队长总是运转精密、滴水不漏的大脑短暂停了摆,好半天才转过身,用一种近乎冰冷的漠然,去面对身后年过半百的男人:“……周检。”

    只是一个称呼,就将两人之间不过五六步的距离狠狠撕裂。

    周继明的神色很复杂,他似乎想保持住一贯的严厉,可惜这股厉色着实没什么根基,看上去更接近于色厉内荏:“……我听你马叔说,你引咎辞职后,进了律所工作?”

    陆临渊不是很想跟他对话,简短应了声:“嗯。”

    周继明深深看着他:“……为什么不回家?”

    电光火石间,陆临渊脸上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神情,仿佛自嘲讥诮,又掺杂了极其隐晦的嫌恶,然后被更为强大的自制力沉淀下去,快到让人甚至来不及捕捉。

    他用平静而没有起伏的语气淡淡道:“太打扰了,没必要。”

    人们一生中会说很多次“打扰了”,是教养使然,也是对困境中施以援手的人真心感激。但是这三个字对家人免疫,因为在社会约定俗成的认知中,“互相照应”“守望互助”是家人应当应分的。

    如果连“家”都不能让人发自内心地感到安全和放松,这世上还有什么地方能让人喘口气?

    周继明听出了他隐而不发的隔阂与疏离,眼底闪过一抹不悦,然而很快又被某种更复杂更深刻的情绪掩盖过去:“之前的事,过去就过去了……既然那事跟你无关,法院也宣判了,还是要往前看才好。”

    陆临渊别开脸,再如何按捺,眉梢还是划过尖锐的讥嘲。

    天色太暗,上了年纪的人老眼昏花,很难看清陆临渊此刻的表情,但这并不影响周继明通过肢体语言判断出他的心情。令人诧异的是,这出名严厉的检察长并没有怒形于色,反而压着口气,近乎迁就地问道:“我听小洁说,你现在在外头租房子……你身体不好,一个人住外头不方便也不安全,要不然……”

    陆临渊面无表情地垂着眼,正要开口,忽然察觉到什么,回头一看,只见隔着一层贴膜玻璃,薛兰泽的脸正贴在车窗边,半边脸颊几乎摊成了大饼。

    陆临渊哭笑不得。

    没有什么能阻拦薛大律师爆棚的八卦心,陆支队的冷脸不行,胃疼更不行。

    “看来她的胃疼确实没我想象中那么严重,”陆临渊凉飕飕地想,“怎么就不疼死她呢?”

    想归想,他到底不放心,对周继明略欠了欠身,彬彬有礼地打断道:“我朋友不舒服,先送她回去,以后有机会再聊。”

    陆支队神态尊敬,礼数周全,从头到脚挑不出一丝毛病……就是太周全了,没有半点亲近感,活像对一个第一次见面的长辈。

    周继明脸色越发不好看,偏偏发不出火,眼看陆临渊拉开半边车门,他突然道:“以陆!”

    陆临渊眉心微乎其微地波动了下,随即很好地掩饰住那一抹不耐和燥火:“您还有什么事吗?”

    周继明的视线在他脸上定格片刻,又不着痕迹地掠过副驾车窗:“律师这行没那么好干,你……好自为之吧。”

    陆临渊似笑非笑的勾起嘴角,弯腰坐进驾驶位,下一秒引擎发动,Taycan 4S咆哮着冲入车水马流,将周继明单薄的身影远远甩开在夜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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